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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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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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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翰步履沉重地踏上门前的台阶,他路过书房去后园,书房的门砰地一声打开,管彤哭着冲出来,险些撞到他。

    “你满意了吧?”她怒视他,他看见管彤手中的信,猜是澧兰写的,伸手要拿,“休想!”管彤劈手闪开,跑上楼去。书房里,陈氏、经国和朝宗站着,经国看到他,就把头转到别处去了。

    周翰坐在花园的凉亭上,夏日的微风吹来,他想起涵碧山房前的水边,澧兰掠开额上秀发,心中百感交集。他于少年时就发起与继母陈氏的战争,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澧兰是他最宝贵的失去。他以为他就要赢了,未料到他尽失其城,一败涂地。陈氏戳了他的软肋,用他的骨和肉塑成的女孩儿,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难道他不是自那年花下就喜欢上这个女孩儿了吗?他怎么可以无视自己的情感,任凭怨恨和羞愧蒙住他的眼!他是这么的骄傲和自负,这些年来他一味前行,从不肯停下去看看她的心和自己的心。经国走来拍拍他肩膀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周翰转过头来,经国从没看过那般哀伤的眼睛,他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周翰上楼,敲了敲管彤的房门,没人应答,他推开门,管彤垂着头坐在沙发上。

    “她说人生有聚散。”

    周翰看着她肿了的眼睛,默然不语,管彤把信递给他。

    “管彤亲启,

    你知我一直以来都有去剑桥读书的愿望,时间愈久,执念愈深,每每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所幸年岁未长,又有姑母襄助,得偿心愿,幸甚!

    凡事有得失,无可抱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无憾。

    这些年,有你陪伴真好!人生有聚散,终不能长相厮守,江湖相忘,珍重!珍重!

    澧兰顿首。

    又及:中西女塾的饭菜虽差,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惜君青器,努力加餐饭。一笑。”

    周翰在长廊里穿行,他推开门进去。这是澧兰的屋子,简洁、雅致,架上是磊磊的书。墙上的字画、案头的陈设无不彰显主人的情趣。是的,这是他喜欢的女孩儿,不琐琐碎碎,不花红柳绿。他扫视案头、翻开抽屉,想寻找她留下的只言片语,却不得。他在筝前坐下,拂了拂琴弦,琴韵铮铮,筝码排成一字雁行,古人叫它“雁柱”,雁去无留意!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澧兰在家信中说,那是他出国的第一年,她新学了筝曲《秦王破阵乐》,还是父亲特地托人从日本捎来的曲谱,弹了很久,总不满意。

    他起身到卧室,目光在衣橱、柜子、妆台、壁炉上一一滑过、他拉开所有的抽屉,什么都没留下,收拾得真干净。澧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们相识七年,他除了她的信、他们的结发和几张照片,什么也没有。

    他坐到床边,手指摩挲光滑的丝质床单,昨夜澧兰还在上面睡过,“鬓欲度香腮雪”……,

    婆子进来,手里拿着刚洗好的衣物,看到他愣住了,“少奶奶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我洗好了要收起来。”

    “我来!”他一眼就认出那墨绿的衣裳。他把它挂起来,贴身的衣物收到抽屉里,他定定的看着它们,摩挲它们,他的女孩儿不会就这么去了,他们之间终究有牵连。

    他一直站着,屋子里渐渐暗下来,一切隐进黑暗中,只剩下大致的轮廓。后来月光投进来,照亮窗前的地面。他走到窗前看月,空中青碧如一片海,月亮对他注下清冷的光波。那年月下,他和陈家的子女们一起畅玩,澧兰把画纸披在墙上,邀他拿了笔同在纸上描绘月影……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是他的女孩儿。

    灯亮了,他转向门口,陈氏看着他,两人不发一言,陈氏转身下楼到餐厅,“不要等周翰,我们先吃吧。”她一眼看尽他的悲伤。

    周翰心事重重地踏上大门台阶,他寻了俊杰一天,刚跟他联系上。俊杰在电报里说他妹妹那样冰清玉洁的女孩儿怎会生异心,她对那些狂蜂浪蝶们睬都不睬,他冤枉澧兰了。周翰刚进门,仆人就告诉他老太太来了,和太太在书房里。周翰急忙去书房,却看见吴氏一脸怒气地坐着,陈氏立在一旁。

    “你从来就不愿澧兰嫁给周翰!”

    “要是我不愿意,周翰去美国前,我就不会让他成婚。澧兰也不会有今天的结局,是我错了!澧兰要走,我拦不住。”

    “你应该就没想拦!从来劝合不劝离。我们堂堂顾家居然女子休夫,说出来会让人笑话!”

    “周翰同意了。”

    “你把离婚协议放到周翰面前,他怎能拒绝?他有尊严!”

    “陈家的女孩儿也是人,也有情感和尊严,五年了!”她终于替澧兰说出口。

    “都别吵了,是我的错!”周翰转身上楼。是的,五年来他从未考虑过澧兰的感受,他以为她会一直默默地等在那里,等他闲下来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收拾自己的心情。他是这么的自私和冷漠,他温柔热烈的女孩儿变成目光陈然,平静如水的女子,其间经历了怎样的心死,他不敢去想。

    周翰在汇中饭店的房间里读信,他去国四年里澧兰写的信。开始是一周一封,后来改成半月一封,因他很少回信,即使回信,也只寥寥数语。她写自己读的书,画的画、习的曲子,北大的课程、先生们的趣事,祖母、陈氏、经国、朝宗和管彤的近况,还有时事要闻。在北京时,她就描写北京的街景、市井生活给他看;放假时回到上海,就为陈氏代笔,把公司的经营状况、账目报给他。她的信遣词典雅又活泼,所描摹之事,他虽相隔千万里,亦如在眼前。每封信都很厚重,她开始用毛笔,后来就改成钢笔,说这样可以多写些。她尽力把家中、国内发生的事悉数告知他,使他不至于隔膜,不受思乡之苦,即使他鲜少回复,她也恬淡自守,不嗔不怒、不怨不述。

    他一封信、一封信地看,她端秀的字迹渐由清晰变模糊,自母亲过世、父亲另娶后,他就不愿再落泪,这一刻却湿了面颊。一百一十三封信,他庆幸自己保存得很好。她把她百转千回的情思赋予书信,“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她说,她捧出一颗心给他看,他却罔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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