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逐渐前行着,从清晨走过了正午,在阳光下迎来了傍晚,草原上的绿草越来越发茂盛,湖泊溪流越来越密集,远方大河滔滔,波涛如龙,轰鸣如雷,连地面都在河水的冲荡中微微震动着。
这一路走来,原本的荒无人烟也随之逐渐有了生气,起初是一个个帐篷零零散散,搭建在湖边,溪流边上,三两个牧民驱赶着十几头羊在草原上游走,还显得无比空旷。
到了后来,当得太阳逐渐西下,夕阳如血染红草原时,一个个庞大的帐篷相互依靠,在草原上形成一个个帐篷群落,其中人来人往,喧嚣中满是欢声笑语,数不清的牛羊马匹组成庞大的洪流,席卷了草原上的青色,一道道粗壮的炊烟密集,从帐篷群中涌向天空,散发着食物的香气,许许多多的人从毡房中走出,在草地上搭建柴堆,或是拿出火石,或者钻芯取火,点燃了一片片的篝火,为这片草原,带来了不一样的色调。
这些帐篷群靠近一条宽阔无比的大河,几乎难以望见对岸,河中波涛如水龙汹涌咆哮,湿润的水气从中喷薄而出,空气中满是清新,无形中醉人心脾。
众人看着眼前这个庞大无比的聚落,脸色无不充满震撼,特别是以那苏图为首,巴穆的孩子们,脸上更是为激动欢喜所取代,他们从小便在草原上长大,早已习惯了迁徙,逐草而生的居无定所,巴穆又是一个小部族,何时有过这么多的人,这般繁荣的光景?
“没想到这草原之上,也有这般的繁荣?”罗嫣看着这一幕,却只是啧啧称奇,脸色倒没有什么震撼,毕竟她是罗府的大小姐,素来养尊处优,而家底厚实,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连王都佷阳的堂皇辉煌的亲身经历过,见过不少世面,眼前的景象在她眼中并不稀奇,甚至在她眼中,和绝狼关的集市倒是有些相似,都带着一种土气,不大入流。
她所惊奇的,是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在这个依靠天时地利而生存的民族所治理的土地之上,居然能看到这么大的聚落,这么多的人。
祁奇颜赐也是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这并不稀奇…”他们的身边,一道声音传来:“这里的布尔珂的直系领土,在这里生活的人,不是布尔珂的族人,便是来自于亲近布尔珂的直系部落。布尔珂是个强盛的部族,无数的部族簇拥服从。坐拥这各大部族,草原子民所供奉的巨额财物,布尔珂并不需要自己去寻求食物财富,依靠在泰兰河上生活,连迁徙的必要都没有。”
祁奇他们连忙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内境人打扮的商贾站在他们身后,双眼眺望,仿佛要穿过帐篷聚落,欣赏那奔腾的大河。
祁奇只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大起来,他是谁。
“我在北境经营店铺,至今也有二十年,亲眼见证过草原上的光景,心中感慨颇深。”男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仍旧一个人悠哉游哉,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生活在草原之上的底层人民,底层的部落,无法在草原上某个地方定居下来,只能时时刻刻,冒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而迁徙,方才能在草原中生存,不至于饿死,或是被各种灾祸灭族,这样的贫民,这样的部族,明明生存得已经无比艰难,却还要忍受着大部族的剥削,压迫,为了活下去而忍气吞声,活得其实不像是人,倒是和狗像一些。”
“不知下尊姓大名?”还没等祁奇开口,颜赐便自觉上前询问。
“草原之上迷信盛行,除了天灾反复以外,其实这些底层人民在生活中已经看不到希望,而自己的双手却又无法改变现状,无奈之下,只能把满腔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身上,甘愿奉献自己的信仰。殊不知,就连他们所信仰的,高高在上的神灵,都是在剥削着他们,压迫着他们,在他们的心甘情愿之中,抽取他们最后的心血,抽取他们的灵魂。”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摇了摇头:“一个民族的子民过得颠沛流离,连自己的心血付出,都不属于自己,非常的令人同情,可是连灵魂,连精神上的自由都甘愿放弃,就不是可怜,而是可悲了。”
“先生高见。”祁奇心中一动,男子说的这一番话触动了他,想起这几日在巴穆中的生活,看着眼前这熙攘的人群,他突然发现,这些人的身上,竟然是沾染了太多尘埃风霜,难以洗清,就连心灵,都是浑浊无比,看不见光芒。
想想此刻,他们脸上的笑容都是掩饰,是虚假的装饰,祁奇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阵阵寒气。
“先生此话,倒是说出了草原子民的悲哀。”罗嫣对他的话倒是赞同:“草原上的人毕竟不如内境,不仅是生活贫困,贫富差距也实在太大,阶级之间的分层太过严重,这些占据了绝大多数的底层人民,终究不如我内境人的自由。”
“哦?”男子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你说内境,远远胜过北境?”
“难道不是么?”罗嫣反问道。
“你的眼睛,只看到了内境的繁华,却看不到那只如同蜘蛛网一般,贯穿于内境各个角落一般的手。”男子摇摇头,表示否定:“其实透过表面的装饰,内境中的阶层分立,贫富差距也同样巨大,底层的百姓生活得同样不自由,他们同样是被压迫者,被剥削者。”
“北境和内境,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可能!”罗嫣断然反对他的意见:“内境底层的百姓,虽然也有生活困苦的,但是却都有家可归,家境虽然不富足,总算支撑得起温饱,哪里像北境一般?”
“因为他们的头上,同样有压迫者,他们的身上,同样有剥削。”男子淡然道:“只要这世上还有阶级之间的分层,还有底层这样的称呼,这片土地上的人,便不会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和尊严。”
“不对…”罗嫣想要反驳,却实在想不出话来,沉默了许久,竟然是再也不开口了。
她是罗府大小姐,从小便高高在上,其实并没有真正看到底层百姓的生活,她所了解的,只是但她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低下头,所俯瞰到的,结果粉饰的冰山一角而已。
祁奇也有些懵懂,在离火城五位上将军宠溺下长大的他,其实也看不到底层的生活,也看不到上层人对于底层的压迫。
甚至于,他在离火军中坑蒙拐骗,却在罗珂这些大靠山的庇护下安然无恙的存活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属于上层人对底层的压迫。
“你们不会懂的,没有亲身经历过,你们永远看不出,这个天下真正的模样。”男子仿佛很理解他们的困惑,道。
“你是那天在集市上,和衣青上将军碰头的那个商人?”颜赐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盯着这个男子惊讶道。
“你倒是好记性。”男子笑眯眯地点点头:“在下王友山,受衣青将军的嘱托,在这里等候一位叫祁奇的孩子,你们谁是祁奇?”
“我是。”祁奇走上前来:“禽兽叔叔找我有事?”
“药王说了,请你前去和他一会。”王友山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祁奇动身,王友山立刻在前引路,带着他朝前方走去。
“祁奇!”罗嫣有些焦急:“你就这么走了,我一个人在这?”
“你先随巴穆的人去休息,等我和禽兽叔叔打完招呼,便回来找你!”祁奇朝她挥挥手,跟着王友山逐渐走远。
罗嫣气鼓鼓的站在原地,口中嘟哝,似乎是在问候祁奇的家人。
王友山在前,带领祁奇穿过密集的人群,和一个个帐篷群落,最终走进了一条生存在帐篷群宽阔的缝隙中的道路,其中人来人往,各色店铺应接不暇,却是一个大集市。
“祁奇小兄弟。”王友山回头看了祁奇一眼:“你觉得我刚刚说的那番话如何?”
“先生所说,自然是大有道理。”祁奇踌躇了一下,道:“但是我不太懂。”
“不太懂是正常的,你跟随药王长大,没经历过底层的辛酸,自然也就无法理解。”王友山淡然道:“这太行天中各色国家林立,每一个政权想要生存下来,都必须讨好百姓,稳定根本,所以大多会给予百姓足够的权利暖饱,甚至出台各种律法加以保障,所以那些生活在上层的世祖爷们,都看不清真相。”
“但是一个国家的政权,是由一个个家族,一个个大势力组成的,他们有自己的野心,有自己的私欲,又怎么会愿意和底层的百姓共患难,平等相交?他们的势力财富,还不是依靠对底层百姓的剥削得来的?这些都只是粉饰而已。”
“先生和我说这些,却是为何?”祁奇愣了愣,好奇道。
“没什么。”王友山摇了摇头:“毕竟是快死的人,心里有很多的话憋不住,总是要找个人说一说的。”
祁奇一阵愣神,这才发觉眼前的男子,身上也有着许许多多人所拥有的沧桑,
“到了。”很快,他们来到道路上的某一处,停下了脚步。
祁奇抬头看去,却是一座高楼,这种建筑在北境极为罕见,很难看到,特别是这座高楼,很明显的是内境的建筑风格。
这是内境极为出名的一家酒楼,名为沅桓坊,在许多城市中都有开张,生意极为火爆,许许多多的贵家聚会,都会将之作为第一选择。
只是不知为何,在北境的草原上也会有这么一家,而且看上去生意也很不错。
“这些年来,随着内境和北境接触的逐渐增多,北境对内境的文化特色也不再一昧排斥,我趁机在这里开了一家酒楼,生意极为火爆。”王友山笑道:“去吧,药王在顶层等你。”
祁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于他是沅桓坊的老板这件事极为惊讶,而且直觉中,沅桓坊也绝不是普普通通一座酒楼这么简单。
什么酒楼,会选择在草原上开张?
“不过…”祁奇在心中喃喃自语,眼冒金光:“这么大的一间酒楼,赚的钱一定很多吧,如果能把它搞到手,那岂不是一辈子荣华富贵了?不过这家伙一副精明模样,看上去不太好骗啊…”
他很快便走入酒楼,顺着宽敞的楼梯一路向上,足足走了十几层,每一层都客满为患,这才走到顶楼。
“嗯?”来到顶楼,祁奇不觉一愣,这里的装饰不同于底下,并不显得辉煌,反而像是南方的小居,颇为淡雅,一张屏风绘画着孔雀图,横在楼梯前,隔绝了上下两层的交集。
这里显然不是客区,不做包厢打扮,通体若一,倒像是家宅,
“奇儿来了?”屏风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吧。”
祁奇顺着声音穿过屏风,看见背后的景象,不由得气苦:“禽兽叔叔,我在草原上喝西北风吃沙土,你倒是在这里快活逍遥,欢喜得不亦乐乎啊?你还有没有人性?”
衣青跪坐在幔帐中,身旁朱红窗户大开,视野开阔,俯瞰着河边的景象。身前一张方桌,放着几盘小菜,他便在几位貌美侍女的服饰下,喝酒赏景,悠哉游哉,一副轻松惬意。
“果然是奇儿来了。”衣青回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丝毫不觉得愧疚:“你这是误会我了,你从小就锦衣玉食的,舒服惯了,没有经历过苦难独立,若是以后出来行走,如何吃得了苦?我把你丢在草原上,就是要培养你独立自主的能力啊。”
“舒适是蚀骨的温柔乡,你不能被它乱了心志,还是让我这个作叔叔的代劳,替你赴险吧。”
“你!”祁奇气得脸色都黑了:这家伙是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就能把这么不要脸的话说出来的??
“你们都退下吧。”衣青朝侍女挥挥手,众侍女立刻起身退下,体态翩翩,一举一动都有规矩,显然经过专门的训练。
“坐!”衣青朝对面一指,那里同样有一份饭菜,只是没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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