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夏天,宁阳县城里那些横行乡里,飞扬跋扈的富商财主们变的终日恐慌不安,却又万般无奈。他们用各种手段敛来的金银钱财珠宝玉器在一夜之间就会不翼而飞,盗贼来去无踪,最可气的是有些钱财会无端的散落给贫穷人家。县和警察局费劲脑汁也查不出蛛丝马迹,事件隔三差五依旧会发生,一直持续到入冬将近年根,还是没有破案的眉目。
也就在这个炎热夏天,十二岁的我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挫折。我被国民小学那位固执的校长亲自送回家,他诚恳又不失礼仪的对我爹说,鄙人不才,无德无能,没能管教好你的儿子,望邱大夫见谅。他恭着双手向我爹说,孩子还是你自家教育吧。我爹知道我又在学校干坏事了,校长走后,这一次,爹没有对我严加管教,甚至都没有问我在学堂里干过什么。他只是用颤抖的手指着我说,孽子,无可救药。说完摔开房门走了。我娘楼着弟弟抽抽泣泣,语不成句的数落我,毛头啊,你就不争气,你就不学好,……。爹走了,我松了一口气。至于那个破学堂对我来说太无所谓了,要不是爹管着,我早就不愿去了。我的理想是像我二叔一样,练一身好武艺,然后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来无踪去无影。可是我知道没人会支持我,自从二叔走后,就没人理解我了。
我爹是镇上唯一的中西医大夫,他的医术在十里八乡是有些名气的,早年又在省城读过书,平时做事也时时注意分寸和形象。这么多年来一直受到人们的敬仰。然而,因为我的缘故,就在小学校长面前,他的自尊和颜面瞬间扫地了。
下午,娘带弟弟到村口小溪湾洗衣服。我也想出去放放风,转念一想,万一再惹出什么祸来,回头不好交待,只好坐在门前大树下,玩弄二叔送给我的铜口哨。这是我最值钱最心爱的家当了,小伙伴们羡慕的不得了。口哨是用枪弹壳做的,非常精致,放在嘴唇边轻轻一吹,能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就用它来模仿鸟的叫声,又委婉又好听。
口哨是二叔三年前从军队探家时送给我的,那是他最近的一次回家。二叔不到二十岁就去外面闯荡,那次回家时他在晋绥军中当兵,并且做到了连长,不仅穿着好看的军官制服,挎着手枪,还带着一个跑前跑后的勤务兵。对于二叔的归来,最激动的就数我奶奶,老太太逢人就说,我家老大治病救人,我家老二领兵报国,我老婆子这辈子对的起老邱家了。邻居们听了点头称道,都说奶奶是有福气的人。然而,二叔这次离去就再没有回来过,直到奶奶去世也没有音讯。
晚上,爹从诊所回来,脸色平缓了许多,我仍旧不敢多言。吃过晚饭,娘在炕上哄弟弟睡觉。爹坐在对面的木椅子里,拨弄着茶杯里的茶叶,和颜悦色的说,毛头,你实在不想读书,就出去学点手艺吧。我说好的。娘忍不住问,学什么手艺。爹说,县城的秦远行,是我的故交,就让他去老秦的铁匠铺学打铁吧。娘一听就急了,打铁是苦力活,孩子这么小,怎能吃的消?爹问我行不行,我说行,爹就对娘说,你不要多想了,这孩子的有个人管束,学野了学坏了就毁了,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我就送他去县城。
第二天,早早就被爹从梦中叫醒,吃过早饭,我背上娘给准备好的小包袱,里面是换洗的衣服。爹提了他的鼓鼓囊囊的牛皮包,就上路了。娘抱着弟弟送我到镇外,看着我们走上官道。走上一程,回头,娘还在原地张望,我心头酸楚涌动,我怕眼泪流出来,就不再回头,跟着爹的步伐一直向前走去。
我们居住的地方叫三交镇,离宁阳县城三十里路程。县城由南到北至三交镇是一条顺溜的管道,这条官道就在三交镇分成两条岔路,一条向东经过河北去了东北,另一条路穿过内蒙古到达西北。因为是个三岔路口,所以叫做三交镇。我对东北西北没有概念,只觉得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天色还早,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爹默默的在前面走,我紧紧跟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太阳已经升的老高,被太阳光线照射过的空气和尘土如同热浪般的翻滚。匆匆赶路的人也多了起来。脚步声吵杂声不绝于耳。
走上一座石桥,爹说这是护城河。过了河走了几步,就是北城门,各种各样的人在进出,有挑担的,背篓提篮的。也有牵驴的骑马的,又纷乱又拥挤,我们进了城门,没有上大街,而是沿着城墙下僻静的土巷走了四五十步,在一家普通的街门口停下来,爹上前敲敲木门,里面有人边答话,小跑着来开门。爹小声吩咐我说,见了人要懂礼仪。我点点头。
门栓哗啦啦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看到我们,那小脸笑的花一样绽放开来。说,邱叔叔来了。小姑娘看着爹身后的我说,你是毛头哥吧,我叫秦柯。爹说,这是你师妹。我向她笑了笑。秦柯过来拉起我的手说,毛头哥,我带你们进去吧。当着爹的面,我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对这个开朗的小姑娘充满了好感。爹笑着说走吧。秦柯拉着我向院里跑,一边大声喊,爹,娘邱叔叔到了。这是一所狭长的南北走向的宅院,中间有青砖铺的过道,两边有东西厢房。小院看起来整洁有序调理干净。小院的尽头是三间迎街的门面房。应该就是铁匠铺的门脸。
听到秦柯的声音,门面房中走出一男一女俩个中年人来。和爹的年纪差不多。他们看到我和秦柯手拉手跑着,就郎声大笑起来。我的脸不由的红了。爹在后面对我说,这就是你的师父,师母。我松开拉着的手,对那俩人鞠个躬说,师父师母好。秦柯说,还有我呢。我又向她弯腰说,师妹好。秦柯仰着脸说,免礼吧。师母笑着呵斥道,不许欺负你毛头哥。师妹坏笑着跑走了。师父笑着对爹说,昨天下午收到你托人捎的信,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
爹和师父师母进屋里说话。我就蹲在门外打量院子里的情形。西厢房的屋角有一棵葡萄树,长的枝繁叶茂,爬在长长的架子上。东厢房的墙角有一棵粗壮高大的柿子树,树的枝桠比房顶还高。树荫里一只红冠公鸡领着一群母鸡在刨食。那只公鸡趾高气扬的走来走去,不可一世的样子,我很想拿石子教训它一下,让它知道做鸡的道理,想想我现在所处的环境,还是算了。
爹就要走了,师父师母留他吃饭,爹坚决不肯。这次没有走院子里,从门面房的前门出来就是大街,我默默的送爹走了一程,爹停下来,摸摸我的头,从牛皮包里取出一块银元放到我手里,挥挥手说,去吧。说完向前走了。我说,爹,你路上小心。爹没有回头,依旧挥了挥手。爹的背影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间,在也看不见了,我失落的回转身,握着那块银元,慢慢走回铁匠铺。
在这里即将开始新的生活,爹把我留在这里,但他没料到我的人生从此注定要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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