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席明抱着孩子带着汪芝躲在急诊部的角落里,席明多次想出言阻止。汪芝拉住了席明,眼里满是哀求。
汪芝拉着抱着孩子的席明趁乱走出了医院,在县城里找其他医院,只是早已满城疮痍。
孩子终究没有看成病,汪芝这一次放声哭了出来,蹲在路边,没有隐忍,没有顾忌,孩子久病不愈,她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儿子忍受病痛折磨。席明抱着身体滚烫的孩子,看着蹲在路边的痛哭的妻子,红了眼眶,他也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的无能。
一个背着孩子,穿着有两个补丁的灰蓝色布衣的老阿婆路过,看汪芝哭得那样伤心,好心询问席明发生了什么事。
席明红着眼眶,一脸颓然地,把事情告诉了老阿婆。
老阿婆听完席明的话,放下背上的孩子,牵着孩子的手,站在席明身旁。席明这才看清楚孩子的样子,看起来比席存理小,和老阿婆一样,衣服是灰蓝色的,脸瘦瘦的,没有小孩子的婴儿肥,死气沉沉的,像个小老头,应该是老阿婆的孙子。
是啊,这个时候,谁也不敢穿什么艳色的衣服,即使是小孩子,哪怕是灰白衣服上的一点红,也会被人抓了把柄去。
老阿婆微微驼背,看了看席明怀里双颊绯红的席存理,摇摇头,叹了一声气,说:“哎,小伙子,这年头啊,医院就是一个摆设,好多医生都被赶走了,躲起来了,你这儿子也是命苦啊,这时候得病,你还是赶紧带回去用用偏方吧,不要在城里耽误时间了。”
回家后,一周,孩子去世,接生婆说是高烧烧成了肺炎。
席家一下子被悲伤笼罩,久久未散去。
席母抱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孙儿啊,可怜的孙儿啊,为啥子啊,我的孙儿。”嘴里来来回回念着这几句,孙子的到来曾给这个家带来了多少欢乐,多少希望。
失去丈夫的席母,曾和席明汪芝一样希望孩子以后成人成才,替席明去完成大学梦,她想她会和席明汪芝一起供孩子上学,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放弃,不会让孩子辍学。
只是,她终究是个苦命的女人,早年丧夫,如今又失去了孙子。
而汪芝却一切如常,麻木地吃饭,睡觉,不理会席母的哭喊,不理会席明的关心,甚至没有多看孩子僵硬的身体。汪芝仿佛屏蔽外界的一切声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自己虚白的世界,没有色彩,没有悲喜。
彼时,那一场浩劫的风,依然在摧毁这个偏僻的刘家镇,狮子岭这样的山能挡住那自然风,却难以抵挡“人心风”。人人难以自保,难管他人瓦上霜,没有人在乎一个人的新生或者死去。
所以,席存理的去世,没有引起其他的人情绪波动,除了席家。没有人来吊唁,没有旁人安慰,所有的悲伤都只局限于席家,局限于席家这个四间土房和一个院子里。
这是席明懂事以来,第二次经历死别。第一次父亲的去世,他有懊丧,这一次也一样。他的儿子,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他无能为力,什么也不能干,什么也不敢干的荒唐年代,生病去世,他很抱歉。
他也曾试图唤醒意识颠倒的人们,像刘志存一样,只是,他一直都明白,没有什么比人心更可惧,摧毁社会的从来都是人自己。
但,他依然崇拜毛主席,那是他的精神领袖,是他的信仰,他知道如今中国发生的一切都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扭曲至斯的。
他始终坚信,以后,以后会好的,会重新步入正轨的。
席明知道汪芝内心的悲伤,那是一种悲莫大于无声的哀痛。孩子生病汪芝都哭得泣不成声,如今孩子没了,她却这样平静,他觉得反常,他知道汪芝这是大悲无泪,但不管怎样还是要发泄出来的,憋在心里,他怕汪芝憋坏了。
为孩子守灵时,他把汪芝搂在怀里,劝汪芝:“汪芝啊,你哭吧,哭出来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哭出来好吗?”
汪芝不看席明,只是摇摇头,没有理会席明,也没有哭。直到孩子下葬,汪芝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孩子下葬在狮子岭山脚下,往上二十米安葬着席父。席父的坟头长满了杂草,高高低低的野草,比狮子岭上的松树还绿,旁人甚至看不出底下埋葬着人。
就像席家一样,本以为已经走出了席父去世的悲伤。只是,席存理的新坟又时刻提醒着悲伤。
席母和席明都知道汪芝不正常,进进出出总是格外留意汪芝。席明恨不得寸步不离地守着汪芝。
只是,孩子去世近一个月,汪芝并未有其他过激反应,除了很少说话,脸上的笑容少了。
他们想或许汪芝会慢慢好转,这一段时间或许是在自己疗伤,汪芝会自己治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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