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两个衙役将一同样受过杖刑的老者拖至对面牢房中,扔下同样的话便走了。狱中囚犯大多欺软怕硬并以此为乐,不多时那老者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蜷在角落,已是进气少出气多。至第二日凌晨,他突然坐起作抓挠状,干嚎了三五声便没了气息。尸体是在将近晌午时被拉出去的,在这之前,又有一个受过刑罚的年轻人被带了进去,这年轻人虽生得白净文弱,通身上下却无半点畏缩之态,他甚至掏出帕子为尸体洁面整衣。这些举动引起了囚犯的不满,这些人殴打他,谩骂他,甚至围聚在他四周用便溺侮辱他,而他却始终不肯眨一下眼睛。
永昭伏在门旁盯着他眼底的蔚蓝,心下却奇怪,只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正思索时背上便挨了重重一脚。
男人弯腰拎起永昭,愤怒使得他的额头渗出汗珠,他一只手紧攥着永昭的衣领,另一只手控制住她的手腕,全然不顾腿上被踢打的疼痛,居高临下地骂了一句,“小娘儿们。”说罢便将她一把按在地上。
伤口的剧痛令永昭几乎昏厥,也令她挣扎的力气渐微。男人见她反抗,照着她的脸就是一掌,又一掌,直至永昭不再动弹。
永昭觉得此刻的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静,她模糊的视线里甚至出现了细碎的光晕,这些光斑汇聚成团,现出男人狰狞的脸。
她干涸的喉咙断断续续地将“来人”两个字串连成句,在嘈杂的牢狱中,她的声音被吞噬地一干二净。可那是谁的声音呢,伴随着疼痛的却从未间断,甚至愈发铿锵。
古羌王的二皇子赫连梓钟生性暴虐,最喜以人为靶,射箭取乐。他有一得力的近侍罗其,专为其选送相貌不端的死囚以供娱乐。据说赫连梓钟幼年读史,至孔子以貌取人,误以为澹台灭明资质平庸时,大笑三声,道:仪表鄙陋之人,既不能乐己亦不能怡人,故应钻研术业有一技傍身。倘或因私欲而犯罪,便无可恕了。罗其挑选完毕便听到有人大喊来人,狱卒陪笑道:“犯人们打架是平常事。”
罗其对声音的主人心生好奇,他循声走了数十步看到了即使挨打也音量不改的年轻人,和对面牢狱中半跪在地上的男人的背影。他道:“我怎么不知如今男女犯人可关押在一室了。或是说,这是新的逼供手段?”
冷汗顺着狱卒的脸落到地上,他慌忙叫其他人将永昭拉出来,“是小的办事不力,大人……”
罗其抬手示意他噤声,此时他深灰色眼眸所迸发出的光芒较火把更盛,他情不自禁走到被两个狱卒架着的永昭身前,将垂落在她额前的发掖在耳后,然后抬起她的下巴。
罗其微张着嘴,半晌,他调整好紊乱的呼吸,“尤物。”
待永昭神思清明时她已经身处前往罗其别院的轿辇中,罗其目不斜视,“在下罗其,字六居,是二皇子的侍从。”
永昭点一点头,“衡昭,谢大人搭救。”
罗其仍旧是一贯清冷的神情,他坐得端正,“罗某并非广施善恩之人,姑娘如要谢,便谢予你这般容貌的父母。”
永昭道:“听说二皇子并不好色。”
“据说皇帝都是真龙天子”,罗其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他会喜欢你。”
永昭深知此时逃遁的几率小之又小,她掀开轿帘的一角,见四周俱是佩刀的侍卫,低语,“大人很乐于主宰他人。”
罗其并未急着否认,短暂的沉默后他道:“曾有一个私孩子,幼时丧母,又不被父亲承认。自认为世无正义,便杀恶富济贫,后来被共事的人出卖,九死一生。这是代价之一”,他将右手递向永昭,那是一只嵌合在手腕上的黄金手,与真手一般大小,甚至刻出了掌纹以及指甲,他道:“所以,自个儿要能做自个儿的主。”
永昭将轿帘放下,恍惚见永轩骑马而过,她说道:“大人行不苟合,所以是大人。”
轿子行过府门,又过三重门才到内宅。永昭被安排到靠近花园的东楼,都妥当后罗其坐在椅子上道:“有个三五天,也就能下床走路了。你手上有薄茧,是用剑的痕迹。”
永昭道:“是,不然我也犯不着去清水崖凑热闹,也不会锒铛入狱,更不会遇见大人您。”
“最近怪事很多,都与盛国公子昭有关。两天前他失踪了,这你知道吗?”罗其端起茶盏拨去茶汤上浮着的茶叶,并未饮一口就将它放在桌上了。
永昭摇头,她不确定自己的身份是否已经暴露,所以尽量避免讲话。
罗其道:“死去的那个可怜孩子,是我们这一个老铁匠的徒弟。你不知道就罢了”,他叹息道:“兴许那会儿,箭瞄准的是公子昭。”
永昭继续沉默,罗其也不语,直至风将窗牖吹开。罗其关上窗子,“杀过人吗?你杀的第一个人,他什么样?”
永昭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双金色的眸子,她点点头,“是个身手厉害的漂亮女人,她弟弟就快饿死,剪径正碰上我。那时候她要杀六哥,被我刺穿了心脏。我没找到她弟弟。”
“我会将你献给二皇子。”罗其走过来,牵起永昭的手。
“我知道。”
“然后,杀了他。我敢保证,他会是你的刺杀名册中最尊贵的所在。别着急摇头,你体内的毒可不容你拒绝。”罗其僵硬的脸上泛起冰凉的微笑,“不用担心,这点剂量短时间内不会要你的命,但若无解药,你会全身溃烂而死。而且每服一次解药,只能保三个月无虞。”
是夜残月半掩在后,成千上万的孔明灯织就的缃色烟纱浮在端,使得本就稀薄的星光愈发失了神采。四月一日是古羌的栖春日,也叫儿女节,有留春常驻的意思,亦是适龄男女赏游结缘的佳日,在这天,除了传统的游湖观景,食春羹放纸鸢等,至夜将近时还要点燃孔明灯。此时大街小巷俱是各样摊铺,是很热闹的所在了。
身在古羌的慕容家两兄弟同裴珩围坐在地图前,可以看到约有六成的地界都被做了标记。永轩在侍卫汇报完毕后将提及的一处圈了起来,之后便将毛笔重重拍在桌案上,他紧抱住头,“已经两天了,几乎将安纳城翻了个底朝天,他究竟在哪儿啊。”
裴珩亦是愁眉不展,“拘着她的那人若非功法高超,便是个杖节把钺之人。除却安全问题,只怕……”他捶了一拳桌子,将剩下的半句话吞入腹中。
永轩并未理解裴珩话中之意,他说话便起身向外走,“不成,我得去寻他。”
见如此,裴珩也领了一小队外出寻人,只有永礼留守在客栈。夜风渐大,永礼起身将身侧的窗子合上,想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他呆呆地靠在窗前,忽然冒出一个连他自己都震惊的想法:若他回不来,就无人知晓林世正死去的原因,那段令人作呕的记忆也就永永远远地留在过去了。
风推开窗,倾入室内的凉风吹得永礼寒颤一下,清醒过来的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他反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便就势慢慢颓坐在冰凉的地上,脑海里尽是永昭颤抖而温柔的那句,我们回家。
端坐在马上的裴珩不知收到了多少象征仰慕的香囊,然而对于永昭行踪的察访仍旧无半分进展,正要折返,一女子驱马近前,英骨不掩风流,她向裴珩扔了一把长刀,眼神坚定而恳诚,“我,古羌镇户将军,看上你了。这是我家传的宝刀。”
裴珩一面摇头一面将刀扔回,“既然是家传宝刀,将军理当好好看顾。天色已晚,恐夫人久待,告辞。”说罢便一骑绝尘,将随行小队及那女子远远甩在身后。
在将临所居客栈的胡同里,裴珩终于找到了永昭。此时她缩在住户门前的水缸旁,背倚着墙壁,头发已经很乱了。她的身旁是一个简陋的狗窝,一条黄黑条纹相间的狗挨着她安静地呼吸着,直至裴珩靠近,它才露出白森森的尖牙。
裴珩担心狗叫声惊动旁人便后退了几步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他看到永昭的手指最先抽搐似的动了几下,然后她慢慢抬起的苍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有气无力的笑容,她轻轻道:“你来了。”
无论如何落魄,她一直都是美的。他晓得公子昭英俊,却在今日,在独属于女性的裙裳中才领略到她的风情。
那狗颇为灵性,见他二人相熟便自顾自回了狗窝。裴珩见状便抱她上马,在触到永昭胳膊时痛得她轻嘶一声。裴珩忙去查看伤口,见她细白的胳膊上赫然残存着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和若干齿痕,永昭吸了口气,“狗咬的,不是它。”
裴珩说不上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感受,他看着怀里的人,丝毫没有半分的如释重负,反而从心底渐生出难以忍受的悲痛,这痛蔓延又汇集,然后他道:“我们回去。”
“别走正门”,永昭呼吸急促起来,“不能,叫他们看见我这个模样。”
自以为避开所有人的裴珩独独未曾看到,二楼卧房中,向窗外眺望的慕容永礼。
当永轩回来时,永昭已换上了干净男装,伤口也都涂了药粉。她只说自己在外宿营时遭到了狼群,并无大碍。因不忍众人劳苦,便早早打发他们休息去了。
待她的两个兄弟走远,洗过手的裴珩一面整理药箱一面道:“你中了毒,这两天你究竟去了哪里。”
永昭心不在焉地笑道:“睡去吧,明儿我告诉你。”
她将头偏向他,看到浸入他花青色袖弯处的血迹已结成玄色,同窗棂的木色相差无几。他就站在窗前,夜色蚕食着他的轮廓,令永昭没来由地颤抖。
长久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他摔合上木箱,然后他转过身,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向永昭点一点头便离开了。
对于病痛的人,夜总是格外冗长。当永昭转醒时,夜色还未褪尽,雨已来了。
隐隐约约的,谁的吟唱声被雨水浸染地虚无而悲凉。不知是雨夜易使人感性,还是演绎的嗓音沧桑地恰到好处,或是曲调中的意难平,令人辗转难眠。
永昭将衾被盖过口鼻,她听见雨水坠地,窗扇微摇,至后半晌才逐渐生出些朦胧的困意。正将入梦,却忽然察觉到屋门被推开的细微声响,困意便消减了大半。所幸她的剑总被安置在触手可及处,永昭恐擒他不到,便假作沉酣引他靠近。
那人绒羽似的飘到她身边,还不等永昭有所动作便出手点了她的穴,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悄声笑道:“小子年轻,装得不像嘞。”
他的嗓音是被刻意伪装的低沉,粗粝得像是混卷着沙石的北风。他披着宽大的深色斗篷,低垂的帽檐掩住他脸上的半张面具,唯有双目炯如鬼火。他的手指却饱满,带着鲜活的热度轻轻搭在永昭的脉搏上,粗嘎的嗓音有些难抑的欢快,“受人所托,莫怪莫怪。”
永昭正兀自思虑这句话,只觉得身体一轻便能动了,那人却不见了踪影。
第二日当永昭将这事讲与裴珩时,他甚至连眉都未皱一下,他全神贯注地将药膏轻涂在永昭受伤的面颊上,“许是你做的梦。”
永昭从枕下摸出一个瓷瓶来,“解药。”
裴珩接过瓶子,见质地是青瓷的,封口塞由白锦包着,瓶底印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聿字,他道:“若我查究未果,你不是危险?”
永昭笑咪咪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信你,便是不能制出完全祛毒的解药,一模一样总没问题吧。说来也奇,神清气爽的,我怎么也不觉得自己中了毒。”
裴珩欲言又止,“这才是它的厉害处”,他将摆放在药箱正中的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木盒取出,将木盒里一枚瞳仁大小的金属珠子递给她,“你把这里面装着的东西吃了,能封住你体内的毒半年。”
永昭扭开金属球,好奇地看着只有球壳一半大小的烟栗色药丸,“也就是说,太医也瞧不出我中了毒了?”
裴珩道:“按理来说是的,不过这段时间你需要忌口,我给你列了张单子。种类比较多,建议清粥素菜,煮蛋鱼汤。”
永昭吞下那药,已没有耐心看完冗长的菜单,她摇头,“得,这不成了和尚了。”说到和尚便就想到蒙持,想到慕容妍。裴珩见她眼神中的光渐渐暗下,直到那光快要熄灭时她指着单子的一处道:“韭菜,韭菜也不准了?韭菜煎饼,你吃过不曾?”
裴珩无意识地瞥了眼自己药箱中的各式盒子,摇头道:“那是什么吃食?”
“一种地方小吃”,永昭伸出自己的手掌,“这么大。有皮有馅,形似饼,七成韭菜三成鸡蛋作馅,用油烙至两面金黄就成了。我早些年去过上沛,吃过一次。”
裴珩笑道:“我的脾性不与韭菜相宜,很可惜。”
永昭望向窗外,阴郁的天气令她的面容逐渐糊成一团,“很可惜。”
待裴珩走后,永昭叫来自己的贴身侍卫卫恪。吩咐他打听一下死去的那个孩子并找到他的铁匠义父。傍晚时候,卫恪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告诉永昭,老铁匠叫李阿大,一生未娶无儿无女。大约半年前,一直独居的他带回来一个年轻男娃,说是他远亲的外侄,家道艰难来投奔他。便顺理成章地认了干儿。不知那男孩名姓,只知道大家都叫他梨子。
永昭点点头,“半年前,无名无姓的男孩,怎么想怎么奇怪。”
卫恪附和道:“正是这么说呢。那孩子凭空出来似的,并不是古羌的人。”
永昭感觉一阵心惊肉跳,心里只道不好,“李阿大呢,他怎么说。”
卫恪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灰土,“死了。三天前得知梨子的死讯,上了火一病不起,转天就死了,棺材钱还是邻居筹的。还有,属下在靠床的土墙上发现有刻画的痕迹,具体是什么不知,很像是三个符号。”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展开呈给永昭,“便是这样的。”
永昭看时见第一个是个“真”字;第二个符号像是一个太阳;第三个却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一个“击”字。永昭看了半晌只觉毫无头绪,她摇摇头,“实不解意。还有别的发现吗?”
卫恪将腰弯下去,“只有这些。”
永礼的出现截断了永昭同卫恪的商酌,他道:“你今日精神很好。”
永昭便让卫恪退下了,她道:“今日天凉,自然神清气爽。倒是六哥你,昨晚没睡好吗?”
永礼温和道:“雨声入室,勾起思乡情罢了。我之前从未出过远门。”他理了一下永昭垂在耳畔的碎发,有些不忍看她颊上的红色伤痕,“以后行事切不可鲁莽,也该管管自己的侠者脾气。”
永昭虽不知他所指,对于第二点她却有自己的想法,“这不是侠,而是义。侠是英雄情结,义是气魄,侠者俱有义,义者却并非都有侠骨。说到底,我只是个乐于周全万事的普通人。”
慕容永礼将视线投向窗外,神情变得怔忪,他褐色的瞳仁在某一瞬间微微下沉,眉心随之被挤出了些浅淡的纹。他道:“你是个好孩子。”
永昭觉得此刻的六哥十分陌生,但是他马上便笑了,回望着永昭,“好久没讲故事了,我说一个你听。”
见他心情似是不错,永昭亦笑着点了点头。永礼便道:“说不清是千年或是万年前,那时候还没有盛国,越珃也没有,盛京还叫久宁的时候。从盛京一路向西,在海的尽头存在着一个名为全豫的大陆,那里众生平等,所有人同属于一个国度。直到殒石从天而降,分裂陆地,灼烧众生。人因此相残,并扩张自己势力,势大而成国,势弱遂为败寇。就这样战乱持续了百年,仓中无粮,途多饿殍,平等成为空谈。若你是国主之一,当如何?”
永昭变得不知所措,她一面摇头一面道:“我不知道。”
永礼摸了摸她的发顶,声音逐渐变为呢喃,“你知道。你总是这样心软。”
沉默总比语言精妙,当永礼的手再次停留在她头顶时,永昭微微仰起头看他,“但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永礼清澈的眸光里现出几分苦涩,“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而不是一起等死。公平是有条件的。”
永昭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垂目,“于我们,这已经是一个故事了。”
“可属于我们和这个时代的故事,才刚开始”,永礼将双手叠放在身前,他一直盯着窗外,那里日光灿焕,偶有鸟啼燕鸣,他的语调也随之欢快起来,“听说尚夫见成为驸马,明日订婚宴席,然后咱们也该回去了。”
一提此事,永昭便想起那日冰冷湿滑的山洞,心立时一沉,唯恐面色存有一丝不妥勾起永礼的伤心事,她道:“可有说过臣子列席?”
“两国缔约结盟,自然是有的”,永礼拍拍她的肩膀,“你好歇着,我走了。”
永昭有些两难,拒而不往恐令盛国失颜,欣然前去怯被罗其察觉。因昨晚未能好眠,便只觉困意上涌,一觉醒来时已近黄昏。房中只有正在收拾药箱的裴珩,永昭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有事与你相商。”
裴珩用白色绢帕拭着盛药器皿,“我知道。”
永昭半信半疑,“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裴珩将帕子叠好放在箱中,挎着箱子面向永昭,“明天,你放心。”说完他颔首浅笑,误闯内堂的春风将这抹笑容丰润,永昭将要出口的话便丢失在了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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