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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中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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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种多思忧成疾,薄幸人薄情永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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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昭自从世子府回来后神思便有些浑噩,夜里也不睡着只盯着滴落的烛泪不发一语,侍从们担心是发了邪症连夜请来了太医,却是什么都瞧不出,只开了几张滋神补气的方子了事。就这样直坐到三更天,永昭突然说饿了。

    她用过膳便睡下了,虽神色自若,却与往日大不相同。第二日诸公子陪同盛君观看裴珩审案,她却只一味盯着一处出神,盛君只当她是牵挂永皓以致忧思过度,宽慰了她几句便罢。

    公堂内外庄肃无声,由于大理寺主负责复核刑部审查案件,所以办案官员要先知案情,又由于盛君莅临,所以临时选了人宣读案书。然百姓却多不通之乎者也,裴珩便请示能否由他将案书以白话宣之。

    案情便是晖州庆许县牛头村村民刘石的妻子刘顾氏被奸杀,经查证,家中钱财灭失,现场证物有二,即邻村王虎的红色肚兜一块和带有血迹的匕首一只,匕首不知其主。刘石常年在县里帮工,村中人皆知刘顾氏对丈夫百般嫌弃,与王虎勾搭成奸。报案人为同村的豆腐贩李益,称刘顾氏前一日与他约好要十块新鲜的水豆腐,他来到刘家并未看到一向勤劳早起的刘顾氏,当时院门大开,进门便发现刘顾氏已惨死在家中多时。刑部断刘顾氏系王虎所杀。因王虎经常向其索要财物,七月十三两人发生关系后产生口角,王虎恼羞成怒,用随身的匕首杀掉刘顾氏卷财逃跑。王虎败德辱行,依律被判处死刑秋后行刑。

    听罢众人激愤,尤其当王虎被带上堂后更甚,其中一人竟以石掷之。裴珩以扰乱公堂秩序之名将那人打了二十板子后便开始正式询问。除去重枷的王虎形销骨立眼神浑浊,囚服隐约渗出血迹,而一旁的刘石泪眼婆娑,对王虎咬牙切齿。

    裴珩对刘石道:“案书上说你在县里帮工,在谁家帮工,逢年过节可准你回家?”

    刘石压低身子掩泪,“在县里程老爷家做个小厮,只过年能回家,别的节倒也允许家中人探望。”

    裴珩了然,“你妻子不常来看你吧,听说你们关系不好。”

    刘石将头低地更深,“她好看,我知道嫁给我委屈了她,我多担待就是了。”

    “证词里写,七月初七她到县里去看望了你,村里人都觉着奇怪,本官也生疑,你们一向不睦,你在外七八年她都未去看你,怎么突然就去了?”裴珩指着记载证言的本子上一处问道。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她来信说没钱了,想让我提前向账房支些银子,我给了她半年的,一共二两五。”刘石又抹了一把脸。

    “你知道她为什么缺银子?那些银子被作何用?”

    刘石咬了下嘴唇,他指着王虎怒喝,“还不是,养着这个专好赌钱的小白脸!吃我的,拿我的,还睡我的……”他说不下去了,捂着头痛哭流涕。反观王虎双目无光,似乎置身事外,裴珩安慰了下刘石便接着道:“王虎,刘石说你专好赌钱欠下外债,都是刘顾氏替你还上,是吗?”

    王虎缓缓点了下头,不发一声。

    裴珩又道:“七月十三,你与刘顾氏共赴巫山后因刘顾氏不予你钱财,你便杀了她,还顺手牵羊拿走了家中的十六两银子,对吗?”

    王虎依旧点头,裴珩道:“由于你仓皇杀人未做准备,便将凶器遗留在了现场的角落,自己贴身的肚兜也未带走,这也对?”

    见王虎仍颔首应允,裴珩冷笑道:“据我所观,此匕首用精铁打造,刀柄处嵌以玉石一粒,可谓精致,那么农户出身的你如何能得这般贵重之物?还不实话实说?”

    王虎浑身一凛,他全无血色的唇上下蠕动,终于吐出含糊的几个字,“是我,杀了她。大人,您快判决吧,”

    裴珩逼问道:“匕首从何而来?”

    “赌,赢了的。”

    裴珩点头,他道:“六月十八,你被人群殴,左手小指被斩断,为什么?”

    “欠,钱。”

    “刘顾氏可怜你,主动要给你还钱,就进城去找刘石。唉,听说你母亲病了。”裴珩叹气。

    王虎忽然一颤,随后吞吐道:“得了热症,可能快好了吧。”

    “老人家养你不易”,裴珩又叹气,他见王虎已有动容便补充道:“你的赌友说钱在七月初八已经还上,证词上说,案发当日正是你母亲病重时,孝顺的你会在这个时候与情人巫山一会?”

    王虎终于痛哭流涕,他跪行至前将囚服掀起露出触目惊心的鞭痕和烙印,“是他们屈打成招,如果我不照办,母亲她……匕首不是我的,我也真的没有杀人啊大人!”

    裴珩心中一惊起身看向盛君,盛君只缓缓道:“将负责初审的官员带过来。今日你是大理寺卿,寡人想看看你能怎么处理这起案子。”

    裴珩领命,刘石见事情败露忙磕头请罪,原来刘顾氏自嫁过来便嫌弃刘石相貌丑陋,一来二去便与长相英俊的王虎有了私情。身为丈夫的刘石想要休妻,却没想到七月初七那日,东家的二儿子程怀肃看上了刘顾氏,便与刘石约定以十两银子的价格睡一晚,七月十三程怀肃在刘石的带领下来到家中,事后两人离开。后来听说刘顾氏死亡,程怀肃怕被牵扯便向办案的官使了银钱,将罪名尽数推到王虎身上。

    事已至此似乎陷入了僵局,既然均非凶手,那么刘顾氏究竟死于谁手?裴珩看着那匕首,竟然理不出半缕思绪。忽然他抬起头问向刘石,“你们家失窃的物品,都有什么?”

    刘石想了想道:“庄户人家没什么宝贝,只一尊玉菩萨值些钱,还有,她的一些首饰。”

    若是盗贼抢财杀人误留凶器倒也有些道理,既然牵扯到人命案想必不会立即销赃或带至其他地方卖掉,不过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要想找到凶手怕是难啊。裴珩将验尸官传唤来此问他死因,仵作是个已过不惑之龄的男人,他道:“从死者伤口来看,致命伤形成于喉下偏至右耳畔,耳处伤深,喉咙处浅,伤痕深一寸六七分。下官可否问死者家属,死者是否惯用左手?”得到肯定答案后,仵作继续道:“所以死者为自尽。盖因初时伤口深,及至后来因痛而力减,故伤口变浅。死者左手有微微蜷缩之状,与手握刀柄之态完全相同。”

    刘石伙同程怀肃致刘顾氏自杀身亡,罔顾人伦影响恶劣,程怀肃收买官员罪加一等,刘石被判处杖八十徒十年,程怀肃被判处杖一百流三千里。至于被牵扯的官员,自然由盛君裁夺,均被罢了官或被流放或被处以徒刑,而偷盗的贼人正被大肆搜查,也许只有抓到他的那一天,这些拼凑的事件才能将整起案件完全串联起来。

    这之后裴珩又复核了几件案子,并未发现不妥,之后便官拜刑部侍郎,三日后到任。

    永昭恍惚觉得人群轰然而散,便站起来径直向外走去,袖子却被人拉住,她认出是裴珩,又想到季不忧是裴珩的外甥便脱口问道:“怎么,裴子也要同我去看望季不忧?”

    裴珩见她精神萎靡,“正是。”

    季不忧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却全不似平日活泼,不是拼力练武,就是闷坐在亭子里。永昭和他一同傻坐着,半晌两人才说一句话。

    永昭说,“我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不肯还自己清白,我也不懂为什么好好的偏要散了。”

    季不忧却叹气,“天分黑白,人有阴阳,连叶子都有反正两面。表面上好好的,谁知道呢。”

    永昭颇为讶异,她觉得眼前这个人与那个在杭溪言笑晏晏的季不忧简直判若两人,“你变了很多。”

    季不忧沉默了半晌,“那天我,我不该喝那碗粥的。我就看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公子你能体会到我有多绝望吗”,季不忧忽然大哭,他的双手捂住脸,大滴大滴的泪从指缝中渗出,落到微冷的空气里。

    “她?她是谁?”永昭只觉得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心底却蓦地一凉,“你到底怎么了?”

    季不忧却闭口不言,永昭却已经猜到了,“是赫连桾,是她!是不是?”

    “公子,您就别问了”,季不忧缓步下亭,雨水落在他褐色的衣袍上,像点染的花簇。

    酉时,海宾楼。裴珩要去赴一场庆贺他为官的酒宴,当然这其中还有他未见过几面的父亲,裴患昱。

    盛国民风开放,没有同晋国一般的限制令,便是在街上逛一晚上也是可以的,酒宴期间裴珩不经意看到街上灯火阑珊处有一人,长衫贯风,与别人大不相同。他越看这人越觉得眼熟,而那人似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侧头看向这边,裴珩忽如醍醐灌顶。

    慕容永皓!

    虽未见过真人,却有幸瞻眄过其画像。裴珩便借口离席,待他来到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慕容永皓的身影。正打算归席,楼前古树的阴影下忽闪出一着面具的男人,他行过礼后呈上一只精巧的铁盒,“神君恭贺之礼,愿主早图大业。”

    裴珩接过盒子,“替我谢过师父,不过他老人家什么时候也喜欢这套虚文了。”

    “神君嘱咐主,近来天象大异,主小心行事。如今神君会友不在谷中,待事毕自会来见主”,那人忽然将话顿住,几番犹豫后方将口中话利落道出,“神君特意交代,主近来不宜近女色。属下告退。”

    裴珩登时面色通红,待回席后余红未褪得裴患昱惊问,便搪塞道:“才站在风口上,风大给扑着了。”

    裴患昱皱眉,“吃了酒的身体经不得风,以后断不要如此了。”

    宴毕裴珩随父亲回到府邸,刚入府门便有一张帖子递上,帖纸用的是澄心堂纸,上写着长锦慕容永昭熏沐恭祝拔擢。此外还有一个礼盒,不知盛装了何物。小厮道:“送帖的差使说您若有空,就请明日辰时末出府,届时自有车马相候,若无空也不妨。”

    裴患昱见裴珩将帖子袖了便道:“你似乎与公子昭处得颇好?”

    裴珩回道:“也非十分好,不过是互还人情罢了。”

    “你觉得此人如何?”

    裴珩思忖片刻道:“有一种少年英雄的气概。”

    “仅仅这样?”

    “是的,父亲不这么以为吗?”

    裴患昱捋须道:“他是盛君五子之一,有为王为君的可能,这样的人可不单单是轻狂的少年气。如今世子被废,公子清沉郁,公子轩轻纵,公子礼腼腆,惟得此人有勇有谋,唔,你和他亲近并不是坏事。但是有时候须得记着,公子礼和你的亲缘,有时候又必须抛却这层关系,这就是为臣之道了。”

    天色已晚,本打算明早再拜见家中长辈,可他甫入宅门,便被告知老祖正等着他,叫不必更衣尽快相见。于是,在换了五个引路的小子丫头,踏过六道门槛后,这才来到内堂。诸人听说裴珩回来了,都想要见识见识他究竟是何模样。

    裴珩正在堂前相候,忽然堂门大开,现出一前一后两位倜傥少年。前者俊眉明目,后者顾盼神飞。不用说,这必是两位哥哥,裴琮和裴瑾。

    裴珩上前施礼,酡颜含笑。这两人见裴珩肤是凝脂白,眉是松烟墨,睑上若隐若显一点痣,颊边似有似无双靥痕。形比春时竹,态如中天月。

    两人正在惊叹,夫人便扶着老太太到了跟前,只听得老夫人慈爱地唤了一声“珩儿”。

    裴珩便跪倒在近前的蒲团上请礼,待他站起,老夫人指着身边的女孩儿道:“这是你小妹。”

    见过礼后裴珩暗想,果然是病西施的样子,原来她就是小妹裴琯。

    听说盛君的六弟公子奉曾将裴琯订给自己的儿子慕容永懿,但后来借口裴琯多病退了亲,转头就同裴患昱的部下,副将孙展结成了儿女亲家。

    裴家虽然愤懑,却无可奈何。

    再说这裴珩之所以未养在父母膝下,是因为经高人指点,往杭溪落烟山与十二楼掌门做了关门弟子,苦练十一载才得下山。

    而今天下武功集大成者,有十人。分别是东尚肖擎,北尚洪十三,七谏士杨迁,晋齐城母封,古羌黄一关,盛京任九怀,塞布昂毕狅允缇,晋帛州曹忍,破虚散人奚求。而第一者,却无名无姓,男女莫辨,往来无踪,人称妙卜公子。之所以称为妙卜,因其未卜先知。

    这十二楼掌门,便是任九怀的师弟,叫吕慈。十八年前,任九怀因盗取十二楼珍藏的秘籍被逐师门,从此杳无音信,七年后却在武林风生水起。

    裴珩回到屋舍内才打开铁盒,见盒内是两册装订精良的书籍,名为《纵贯武林之伏龙绝学十八式》,心下虽然疑忌,却还是随手翻了翻,不由得哑然失笑。这哪里是武林绝学,不过是春宫图。

    再说那个礼盒,打开来瞧是一精巧的天机盒,沉甸甸的,似乎装着什么东西。裴珩便来了兴致,解开机关一看,竟是一流光溢彩的琉璃樽。

    月色入樽,裴珩便佐以月色写下回帖。

    第二日辰时出门,只两匹枣红色骏马在阳光下神采奕奕。马旁的少年迎光而立,不是慕容永昭又是谁?

    裴珩走过去见了个礼,呈帖,“有幸得公子亲迎。”

    永昭回身,握着鞭子的手抱成拳,“跑一圈,成吗?”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人已跑出五十里,永昭道:“这是尚国宝马,以迅捷著称,尚国,据说是个好去处。”

    “这是怎么说?公子不是还曾褒奖晋国人美歌甜,怎么说起尚国的诸多好处了?”

    永昭勒马,“那怎么一样?若晋国是清冷的美人,尚国便是粗犷的汉子,须知古今多少宝刀名剑都出自尚国,不知裴子可听说过许术?”

    裴珩亦勒马,“公子还在为世子忧心?”裴珩正犹豫要不要将昨晚所见告知她,便见永昭那匹马奔如雷电转瞬就没了踪影,只剩她一句话洋洋洒洒落入耳畔:你要落后咯!

    待返到盛京城,两人远远望见一处烟瘴滚滚,是失火之象,永昭面色凝滞地呆了片刻方颤着声音策马疾驰过去,裴珩心念一动,亦随了去。

    失火处正是世子府,永昭刚好碰上火势凶猛时,木柴燃烧的焦糊味道被气浪推至鼻中,呼吸间连肺腑都有着被灼烫的痛,永昭拦住一人,“世子呢?救他出来了吗?”

    大滴大滴的汗自这人身上源源不断地渗出,他气喘吁吁道:“世子爷还在里头呢。”

    “你知道他在哪间屋子吗?”

    面前少年额上青筋毕现,眼神比火焰还炙热,男人有些害怕地结巴,“不知道,大约在……”

    还不等他说完少年就放开了他,吼他去救火,他惊惶之下居然跑错了方向,往回跑时又被一人拦下,向他寻问是否看见一位着青衫的少年,虽然此人生得标志但他的神色像极了方才那少年,男人结结巴巴告诉他,“你问的少年人应该已经进去了。”

    “往哪个方向去了?”裴珩焦急道。

    “我不知道,大约……”裴珩并无时间听他大约完,便也冲进了火里。

    尽管永昭将自己浇成了落汤鸡,但火势之大很快就将衣服烤干。她先去了永皓常去的书房,未果,便又辗转到了卧房,甚至连卧榻之下都寻遍了,仍不见他的身影。她一遍又一遍地翻寻,忽见一人闯入满目的红光与烟气中,便兴奋得什么也不顾了,只管跑过去,却听得那人大喊,“小心!”

    她被那人猛地拉入怀中,而她的手却似乎被什么利器划破,与此同时一根燃烧的横梁贴着她飞扬的发梢沉闷坠地,而她的前方却现出一道暗门。

    拨开浓密的烟雾她才看清来人,不由得出口,“是你。”

    “是我。”裴珩亦同时说道。

    既然府中无人,那大哥他会不会在这暗门里。两人对视后均在对方眼中找到了答案,那就是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没想到居然阴差阳错地触发了密道的机关,永昭举着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发现这通道入口虽仅限一人通过,行过数十步后却豁然变大,约有一丈高两丈宽,四壁均由砖石砌成,看样子是有许多年了。

    “你受伤了,左手。”裴珩注意到永昭拿火折子的手流着血便提醒道。

    永昭倒是满不在乎,“小伤,你说他弄这个,会不会就是为了今日。他早料到了,所以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他倒是隐姓埋名,乐得逍遥了,这些人他就都不管了吗?”

    “若是心有江湖,隐姓埋名又怎样呢?”裴珩轻叹。

    “什么?”

    “没什么”,裴珩耸肩,“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每次遇见你,都会陷入奇怪的危险中。”

    永昭一面走一面回道:“那一定是因为,我太美了,所以红颜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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