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楼坐落于栖凤山,是整个杭溪最高的楼宇。楼前有一棵古树,据说曾是前朝人所植,因状如双人合抱,故称姻缘树。
姻缘树生得高大,前来讨彩头的眷侣们往往会将绣着二人名姓的红绸带绑在树的枝丫上。此时的风有些凛冽,将缀在树梢的绸带凌乱成一片红的火。
正逢暮商,且又是傍晚,余晖与落叶相映,已觉满目金黄。
回廊上立有两人,中年人眉如刀刻颇具鹰虎之气,他一手扶栏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目光略过日色残角,略过远山叠嶂。而他身旁的少年眉目与他有几分相似,却更兼柔润。风渐渐大了起来,少年苍色的衣袍胀满了秋的气息,远远望去,竟似一团化不开的雾。
他们站着,狭长的影子却懒洋洋地曳在廊中木制的地板上。半晌,中年男人指着远方道:“何处?”
夕阳的最后一抹灼烈在他的指尖上逐渐消弭,少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向辽远的北方大地,道:“吾乡。”
“哦?”
少年后退一步揖礼,铿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之位,昭以为,无人能出父王右。倘能一统各国,则天下尽吾乡也。”
中年男人将飘到发顶的叶片握在掌中,宽厚的嗓音掷地有声,“此亦先王之宏愿。”
先王是少年的祖父,季陇王,慕容鸿麾。
今距盛国建立,近百载而已。
康武三十一年八月十五,越珃国五将叛乱,连绵的烽火狼烟自罗浮城一路向东燃至三百二十一里外的越珃国国都成霖,九月初六,彪悍的铁骑在陈珂,慕容鸿麾,尚嵘,轩辕璟,刘靳达五将的带领下踏破城墙直至纸醉金迷的繁华宫殿。杀戮,熊熊火光烟气笼罩了昔日奢华的皇家园林,七日不绝。
黄城足古今,白骨乱蓬蒿。
一国之宫,毁于旦夕间。一国之主,命断。
而至于越珃皇族,均葬送在叛军的乱刀中,与这座还未睡醒的都城,消亡在奢靡蒙昧和暖香中。
曾享尽各国供奉辉煌了近八百年自称天朝的越珃,彻底消失在了未尽的风烟中。
这段历史史称,五将节变,又称十五兵变。
甚至多年后,这场惨绝人寰的杀戮,仍是人们谈及色变的猛虎。
九月十二,陈珂乱中即位,改国号雍。册封典礼未毕,正匍匐而跪的慕容鸿麾拔剑正中其左胸,新皇当场气绝,年三十七。混乱的现场,弓弩,步兵,鲜血,震天的杀声在这座还未寂静的都城又回荡了十日。
十日后,五将中两将阵亡,尚嵘,轩辕璟携残兵逃离,慕容鸿麾据成霖。
三十二年元月一日,慕容鸿麾称王,国号盛,年号元丰,改成霖为盛京定为国之都城。同年三月初八,轩辕璟称王,取罗浮为都城,国号晋。四月十三,尚嵘即位,于西凰定都,国号取自本姓尚。
自此,中土三分。
在这个兵连祸结的时代,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也正在悄然兴起,而据岛安栖的古羌,也将迎来其最为辉煌的三十年。
慕容鸿麾即位后,废旧法立新政改旧制查鄙陋,举贤者为其所用,轻徭薄赋,兴农重商,使得原本已被越珃皇族靡费的国土资源从低迷日益攀升,举国上下呈现空前繁盛,史称“武盛之治”。
元丰七年六月十七子时二刻,寒鸦呜咽盘桓重华殿,盛王慕容鸿麾殡天,传位长子慕容昌陵,新王于第二年改年号为全德。
全德二年四月二十九,晋君病逝贤居。其嫡长子,年六岁的轩辕彻继承大统,由先君三弟轩辕玌佐助朝政。
盛国先王祖居杭溪,故按其遗诏葬于此。今番盛王亲来目的有二:一是不久前乌岺关大捷斩获敌军首级无数并活捉了塞布昂右贤王毕狅允鸶;二是今逢先王故去整十年,王太后思之深切。
盛王子嗣单薄,虽育有八子四女,然而无虞至今的只有五子两女。这其中他最疼爱的就是第七子慕容永昭。
盛王虽是先君长子,却非嫡子,因此他得世子之位时就引得诸人非议。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二弟,嫡长子公子安。在世子入京前夕,已有精锐埋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当时身中数箭的他在众侍卫掩护下一骑绝尘,后因体力不支晕倒,恰被一哑女所救。
从此,千红百媚视作无物。
慕容昌陵不忍其受束,特地修筑了别苑供她居住。外人面前他杀伐决断,私下里,倾尽温柔。
在哑女怀孕七个月时,因公务他不得不去到遥远的杭溪,却被一位疯道当街拦住,那道人未语先三叹,“南苑发国色,开艳益皇都。偏逢霜雪摧,不见护花人。”
他虽不曾听全,却忍不住心念一动,待回神,那疯人早不知所踪。问其左右,左右皆言未见。展眼又过两月,初诞孩儿的哑女永远留在了那年的正月十一,产房内,慕容昌陵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儿悲痛欲绝。所以当道士出现在别苑中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缘何他出入府邸如入无人之境。道人予其佩玉一枚,要她终身佩戴不得摘下,且一生只能作男养,否则难保性命。
慕容昌陵在他的众多姬妾中挑选了性格尤为沉稳的魏夫人代为抚养,那时魏夫人之子永皓刚刚年满十四。公子陵十分中意这位聪慧知礼的长子,不出意外,他会是盛国未来的君主,亦会成为永昭来日的庇护。但他们的父亲并不打算告诉他永昭的秘密,慕容昌陵从别苑带回了一个五岁的女童作为永昭的贴身侍女,而庄中其余知情人全部被下令处死。
正逢九月九,重阳佳节。
天还未亮,永轩便拉着睡眼惺忪的永礼来拍门。永昭不堪其扰,将被子拉过头顶兀自睡得香甜,忽觉身上一轻伸手去探被子已不知去向,只得打着哈欠坐起来,边揉着酸涩的双眼边道:“得得得,我起还不成吗。”话刚说完便被一阵辛辣气味呛得咳出眼泪,忙接过绢帕擦拭,哭笑不得,“四哥,你又在香囊里放越椒!”
永轩托起垂挂在腰间的香囊,“提神醒脑,老六也是被这个给熏醒的,今儿可是重阳,趁着日头还未出,逛逛去”,他拍拍永昭顺手将一物插在她发里,原是一枝开得正盛的绿菊,花瓣上还沾了不少露水。
她将花掂在掌中苦笑,“四哥,你给我簪朵绿花是怎个意思啊?”
“我记得你偏爱青竹,还自号虚中子,便借着重阳簪菊的旧俗博你一笑啊。”
一旁的永礼倒是忍不住笑出声,“快别逗七弟了,书不是还没起?跟我叫他去”,可永轩非但不肯走,反而双手抱胸任性道:“我是他哥,换衣服还需背着我么?”
永昭凑到他身边一手按住他的肩,另一只握着拳头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四哥稍坐,待我拾掇好了,你我找个去处好好切磋切磋。”
永轩却一个激灵从床边弹起,转眼间已拉着永礼到了门口,悻悻道:“老六,我还是同你去找书吧。”
其实若论武功,永昭总不及她四哥。待他二人走后君兰挂好门栓替永昭更衣,烛光下的她笑意盈盈,“公子轩性情中人,但是不知道若他得知我们的公子昭本是女孩子,会不会惊得掉了下巴。”
镜前的少年恍惚有那么一瞬的失神,随即扬了扬唇,“他们不会知道的。”
按照重阳日的传统一行四人便来到了栖凤山,登高插茱萸。从山上下来几人在山腰的小亭暂歇了脚,亭旁有大片野菊,不远处还有贩菊花酒的小摊可供游人饮酒赏花。永昭品此酒味虽淡,却甘洌,不觉已饮下许多,许书见她喝得厉害忙夺去酒壶,“可不能再喝了,晚上还有君上设的筵席呢,欸你乐什么啊,永轩你也不管管你弟弟。”
“知道,我心里有数”,永昭眨了眨一双水眸全无醉意,手疾眼快地夺回酒壶又饮一口,发现酒已见底,“我去买酒,书也给你带一壶?”
“别”,许书正襟危坐推辞,“我酒量浅,比不得你们。哎你们看那人。”
众人闻声望去,却只看到一个霜色的背影,在雾气氤氲的潮湿里渐远。而四周的人,行者忘步,商者忘沽,喧闹之地一时万籁俱静。永昭感叹之余便打趣许书,“这来来往往丽质的姑娘你不看,偏对一男子青眼有加,啧啧啧。”
永轩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折扇,脸上挂着轻松愉悦的笑,“书你可是王后亲侄,既然喜欢抢回去又如何?若待人走远,后悔可来不及。”
“打住打住”,许书扶额,“我可没兴趣。”
永昭凑过来,“果然?那你为何紧攥着衣角?”
永轩将折扇向掌中一击,会心而笑,”看到没,连你旁边这孩子都知道你的心思了,还遮掩什么,干脆和我们一道去劫他回京。”
“可别”,面对两人的胡搅蛮缠许书哭笑不得,“我能有什么心思,他又不是个姑娘。即便就是那也不能说抢就抢啊,岂非山匪?”
沉静许久的公子礼听罢扬眉一笑,目色流转,“却不知他可有什么姐姐妹妹,能给书做媳妇。”
众人哄笑,许书却满面霞光,此时阴沉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有几分放晴,永礼走到亭边,看到山下湖心有一叶小舟,舟上的两个小童却不使桨,直管同举着一把伞,小舟便慢悠悠地向西而行。许书诧异,“不曾降雨,为何撑伞啊?”
“难道你没听过?”永礼手扶亭栏回望,“怪生无雨都张伞,不是遮头是使风。”
永轩正听着二人说话,忽然感觉腿上一重,低头只见一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正攀住他的腿奋力往他怀里爬,一边爬还一边抽抽嗒嗒。
他天性不喜孩子脸上瞬间晴转阴,手忙脚乱地把他向许书怀里塞。怎奈那娃娃好似黏在了他身上一样,他又生怕弄伤了孩子,一时手足无措。
许书虽颇为同情,却满脸的幸灾乐祸,“看不出来你还挺招小孩子喜欢的。”
永昭略带嗔怪,“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见他爹娘呢。”她摸摸小孩子的发顶语气温缓,“你别哭,告诉哥哥,你爹娘长什么样穿的什么衣服,哥哥们帮你去找。”
那奶娃娃抽噎了两下便止住了哭泣,乌溜溜的大眼睛一面打量着四人一面咯咯笑出声,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在永昭脸上摸了一把,甜甜道:“二叔。”接着便紧紧揽住永轩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吧唧一口,一语惊人,“爹。”
顾不得擦去被他糊了满脸的泪水和口水,永轩舌头都打结了,“儿子?你是我儿子?你娘,你娘是谁?”
盛国公子轩是出了名的爱拈花惹草,其余三人相视一笑,许书打趣,“真想不到你小子的手都伸到杭溪来了,不过倒也难得,一向的公子轩也会记得女人的名字。”
永轩眼神一沉,似有些失落,“我哪里会记得那些无趣的名字,不过一时心急才这样问。他必定是认错人了。”
永礼颔首,“这娃娃眼神灵动衣着华贵,应该是当地哪个富庶人家的孩子吧,他爹娘也是够心大,幸亏遇到咱们。”
永昭掐了掐那孩子肉嘟嘟的小脸,便满脸哀怨地对着公子轩,“若我真有个这么可爱的侄子就好了,话说回来四哥,你处处留情怎么不见得给我带个侄子侄女回来呢?”
许书一时没绷住噗嗤笑出来,而永礼则满脸通红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无奈道:“七弟。”
永昭吐了吐舌头,颇疑惑他二人如此反应,却不好再问便逗着孩子,“小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呀?”
正在琢磨公子轩袖纹的小可爱歪着小脑袋声音清脆,“问爹啊。”
永昭反复念着这两字,奇道:“这名字真是另类,他爹娘起名可太随便了。”
众人哄笑,永轩解释,“这孩子是说他爹知道他的名字。”永昭这才恍然大悟,“我说呢,这本就不是名儿嘛。”
“阿荏!”
只见一玄衣少年几步便跑到了亭子里,许书忍住笑意低声道:“瞧,真二叔来了。”
小娃娃听见有人呼唤赶忙挣脱了永轩的怀抱饿狼扑食般牢牢黏在少年怀里,雀跃道:“爹爹!”
面前少年身形俊拔,长眉如峰,明目似渊。更兼唇红齿白,品格出挑。他们在打量少年,少年亦将四人一览无余,他见几人衣着举止不似常人,且又听说过盛君祭祖的事心下便已了然,行大礼,“在下徐元,谢几位公子替我寻得孩儿。”
四人面面相觑,不是因为身份被识破。而是因为眼前这人,不过十七八的光景,竟然已有了这般大的儿子。许书很快便收回了瞠目结舌的表情,笑着还礼,“小哥好眼力,不过这三位才是盛国公子,在下一介医者而已。”
与徐元匆匆话别之后,几人随便逛了逛也下山了。眼瞧已近晌午,永轩便领着几人进了山脚下的一条小巷里,巷子的尽头,就是永轩吹嘘了许久的素面馆。
面馆的老板是一位面容慈善,年将古稀的老妇。永轩一进门,便道:“老奶奶,我又来了,这回不光我一人,我还带了兄弟朋友一起来了。”
老妇看到几人,起先一愣,随后连桌子也顾不上擦了,眼睛也从他们身上移不开了。直到永轩又说,“阿夏呢?又逛去了?”
“可不是,这小家伙也不知哪儿野去了,三五天都不回家了”,她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上水渍,道:“快进来,快坐。”
永轩搀着老妇,将几人一一指给她瞧,便说,“今儿啊,要四碗面,我来给您打下手,不知您允不允呢。”
永礼和许书坐在桌前,永昭则门里门外地踱着,她不解道:“老奶奶,为什么不在巷口开面馆,要选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呢?”
“年纪大了,忙不过来咯,够我度个日也就行了。”
永昭斟酌道:“冒昧问您的家人。”
“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冒昧不冒昧的”,老妇倒是毫不在意,“我家里只老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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