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张妪来到朱仙镇程府的第一天,农氏就知道这个人有问题。
可她一直没出过手。
一是因为‘习惠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只要保住习氏的财产,那便是对丈夫最好的交待了。
二还是因为‘习惠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没必要过问太多的事情,若真出了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她正好可以利用。
可现在,她用长长的竹筹翻看这木牌,还是越看心里越心惊。
习惠姑在从建康逃到朱仙镇这一路上,该是吃了多少苦……
骑手继续讲,“仆找了破庙附近的乞儿,据二三子讲,确实有几辆牛车曾在破庙修整。只是修整过之后,原先护卫牛车的男子仆妇尽数消失……再后来,那二三子看到牛车驶出破庙。待牛车走后,二三子跑到破庙四处寻找……在香樟树下,发现数具尸体……”
农氏只听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一双手不可遏制地抖动。
“主母可还记得,习女郎初来之际,是中了毒,……”春妪俯耳道,“习女郎初来之际,腹部确实有圆形印记。可是后来随着她身上的毒越来越深,那印记越来越淡,……这张妪先前并不是服侍习女郎的贴身老妪,自然不知习女郎身上有什么特征,……”
农氏点了点头,为这件事情下了最终的判断:“我先前就觉得不对,一个双手长满老茧的老妪,怎么可能贴身服侍慕君?定是那张妪给整个车队的人下毒,结果惠姑却逃过一劫,……那张妪可能是觉得她一介奴仆纵是驾着牛车逃亡也逃不到哪里去,就又把中毒的惠姑给带到朱仙镇,……”
听农氏三言两语把当初的事件给拼凑了出来,春妪大声恨道:“这张妪,定是怕事情败露,卷款逃了。”
农氏缓缓点头,附合道:“定是怕人知道她毒害女郎一事,卷款逃了!”三言两语间,将张妪定性成了卷款逃亡的逃奴。
“主母,那这习女郎到底是真还是假,……”春妪抬眼觑了觑农氏。
农氏抬手揉了揉额头,低低地道:“她若想嫁入长安,便是!若不想嘛,……”她唤春妪,“你去院安抚一下。”
春妪点了点头,“仆立刻就去!”
眼看着春妪趋步走出了亭,冲入了茫茫细雨中。
农氏收起抚额的手,改为以手支颐。目光越过茫茫的雨丝,投入不知名的远方。
在离亭不远处,陷入昏迷的张妪儿子被人放在一块门板上面,送入柴房中医治。
……
“你叫什么名字?”回到自己院后,慕君看着那个为自己说话的奚女。
奚女垂着头,圆圆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回女郎的话,奚女没有名字!以前被人胡乱地叫着丫头,后来进了府,就再不用了。”
慕君就懂了。
能给人做奴仆的,皆是贱民,贱民是没有资格有名字的。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慕君缓缓说道。
听到慕君要给自己起名字,奚女兴奋地抬起头,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慕君。
此时一朵乌云自天际飞过,雨意又加重了几分。
她想起李廌的虞美人:玉阑干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青林枕上关山路,卧想乘鸾处。碧芜千里思悠悠,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
“渺渺!”慕君转向看向奚女。
“喵喵?”奚女先是怔了一下,而后欢喜起来,“多谢女郎赐名!”
“不是喵喵,是渺渺!渺渺乎如穷无极的渺渺。”慕君含笑看着渺渺。
渺渺听不懂慕君说的是什么,可她却知道自己有了名字。从此以后,不再是你、那个、她、过来之类的,而是一个有了名字被人称做渺渺的奚女。
她欢喜若狂,整个人匍匐在低,用最最卑微的礼节来向慕君表达自己的谢意。
慕君微微一笑,坐到梳妆台前。
给渺渺起名字,并不是求渺渺感激她。而是因为渺渺在合适的时候说了合适的话,省了她许多工夫。
梳妆台前的铜镜很大,可以看到身后的渺渺,以及那扇关开的门。
她的目光明亮清澈,长眉入鬓。
透过铜镜中影影绰绰的身影,她仿佛看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
宇文显!你知道我就要回去了吗?
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这笑容在铜镜中显得如此神秘和美丽,令抬头去看慕君的渺渺心中跳了一下。
……
春妪进来时,正好看到慕君斜倚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
“女郎是被吓着了吗?”春妪挥手喝退刚刚被起了名的渺渺,关切地坐到了慕君身边。
“妪来了,”慕君有些吃力地撑起身子,却又软软地躺了回去,“抱歉,这会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歉意地笑了一笑。
“女郎且歪着吧,仆也是来看看女郎。”春妪倒了一碗水,递到慕君的唇边,“喝点水,压压惊。”
慕君道了声谢,举起碗轻轻地喝了一口。
春妪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慕君,直到慕君喝了两口水之后,突然道:“这习家女郎不好装吧?”
正在喝水的慕君被句话吓了一大跳,口里含着的水几乎要喷出来,她瞪着一双眼睛,无辜地看着春妪。
春妪却是呵呵地笑,“一整个车队,怎么就这么巧,死的只剩下你和张妪了?”
慕君似是有些坐不住了,将口里的水咽下,“妪……”
春妪却是挥手打断了慕君的话,“不管你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只要乖乖地听话,那么假的也会是真的!”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慕君,“可若是不听话呢……”她将头朝前倾,声音压得极低,“那张妪儿子没死,如今好好地被医者医治着呢……”说完之后,她的眉梢轻轻挑了一挑,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慕君像是被吓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直到春妪将话都说完了,才像是反应过来。
她又是气又是急,一张脸涨得通红,“妪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真的假的?我明明就是我,何需让别人来证明了?”
然而,春妪却是一点也不想听的样子,在慕君还未将话说完的时候就站了起来,“女郎好生歇着吧!即是没什么事情,仆就回去向主母覆命了!”
说着,也不管慕君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只管转身出了屋。
转身之际,一丝得意的笑意悄然浮起。
推开了门,春妪喝斥站在台阶下的渺渺,“站的这么远,女郎若是有事唤你,你跑得及吗?”
渺渺无缘无故地被骂了,显得有些委屈,“您老人家在与女郎说话,奴不敢上前!”
春妪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好好侍候女郎,若是女郎少了一根汗毛,仔细你的贱命!”
听着门外春妪喝斥渺渺的声音,一丝笑意在慕君嘴角浮现。
长安!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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