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已近百年,北越蛮,齐国强,南野虽偏居宛江南岸,但胜在水土丰美、物产丰富,国力虽不敌其他两国,却也国泰民安,海清河晏。
南野国京都夏阳城更是物华天宝,软红香土。
若是有异乡来客问这夏阳城中最繁华所在,十之八九的人会指那横贯京都南北的正阳大街。而要问最值得一去的地方,定是那正阳街上十里飘香的天香了。
相传天香第一任老板是个逍遥侠客,平生除了一把半丈长刀,便最爱四处品尝佳肴美食,且于此道极具天赋,食之便得其法。侠客半生飘零,最后在夏阳落了脚,将天香从一家小饭馆开成了三层楼的老字号。
传说不知真假,但在这天香,确实能吃到三国各处的风味,因此颇受显贵富贾追捧,价格比别处贵上好大一截不说,还常常一座难求,寻常人吃上一回便可以在亲戚朋友间吹上半年。
时至正午,正阳街上熙熙攘攘,天香里人声鼎沸。
“锵——”
只听一声响亮的锣声,众人忙循声望去,只见天香三楼“天字一号房”附带的观景阳台上,一条长长地红色的布幅在风中猎猎作响——
江州首富之女绣球招亲,改变命运在此一举
世人均爱看戏,如今有现成的大戏看,一个个纷纷驻足仰头。酒楼里的食客听得动静,也都放下筷子跑了出来。
天香小二也是兴奋得紧,站在门口向众人解说着:“今个儿谁要抢着这绣球,可算是发达了。这宁小姐真真是富得流油,不仅是我们天香的常客,还包下了最贵的‘天字一号房’,就算客人都排到正阳街尾了,这包房都得给人家留着。餐具也从不用咱们店里的,用的都是自带的玉碗金箸。”
围观群众里不少人连天香楼都没进过,听了不由暗暗咂舌,抬头见楼上的宁小姐虽身姿窈窕,一顶帏帽却将面容遮住了,忙又问那热心店小二:“小老弟可曾见过宁小姐真容?如此有钱还来绣球招亲,怕不是个无盐女吧。”
“那自然是见过的。有一次我进包房上菜,无意中瞥到一眼……”
“怎么样?是美还是丑?”
“这么说吧,”店小二享受着众人眼巴巴的模样,卖了个关子才道:“小老弟我在天香跑了三年堂,见过名门贵女无数,没有一个相貌比得过这位宁小姐的。就是人称京城第一美人的茉阳郡主,也差这一位些许风韵气度。”
众人一听,顿时沸腾了起来,未婚的青年男子更是卯着劲往前挤,指望靠着爹妈给的好身板,一举夺球,将楼上这位有钱的美娇娘娶回家,便可少奋斗二十年了。
一时间天香外的正阳大街被堵得水泄不通。
江宁冉透过帏帽,扶着栏杆偷偷往下看了一眼,心里竟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身为南野国当今圣上正元帝唯一的女儿,她自小便极其受宠,甚至连她那七位皇兄,在帝后心里都要往后靠。按说想做她驸马的儿郎都排起了长队,这抛绣球招亲也不该是她这一国公主该有的举止,可如今形势逼人,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前世的江宁冉,十五岁时便与邻国大齐的六王爷——端王萧璟恒定下婚约。婚期本定在了两年后,可不曾想刚过一年,大齐皇帝忽然暴病驾崩,年仅六岁的太子即位,萧景恒依先帝遗旨被封为摄政亲王。
按礼制,萧璟恒须为大齐先帝守孝三年。可三年后江宁冉已过十九,而萧璟恒也满了二十六,两国皇室都觉得拖到那时太不妥当,合计之下,便将婚事提到了百日之内。
正是在这急嫁的途中,江宁冉遇到了刺客,和一众陪嫁宫人一起惨死刀剑之下。
那是刚进齐国地界的时候,再行不过半日,端王爷的迎亲队伍便能接上她了。江宁冉又羞又喜,正与身旁大宫女白芷打趣嬉闹,忽然车身猛地刹住,她的喜辇被人一剑劈开,当场四分五裂。
江宁冉自小习武,却是花架子居多,当下只来得及抱着白芷滚下马车,脖子上已经架上了一柄长剑。
她的凤冠早已摔落,挽好的青丝披散下来,撒在大红嫁衣上,在阳光下竟有种灼热的艳丽。她把头发撩到耳后抬起头来,那刺客首领竟一时失了神,手中长剑差点脱了手。
都说南国水土养人,可眼前的女子却美得不像这凡尘俗世能养出的样子。只见她肌肤剔透如玉,仿佛稍用些力就能掐出水来,一张小小的巴掌脸让人忍不住便生了怜惜之意。因着突逢巨变,柳月眉微微蹙着,一双盈盈如水的杏眼带着些许慌乱,又很快被她垂下睫毛掩去。
她红唇轻启,清越的嗓音中带着强装的镇定,“好汉要什么不如直言,只要不伤我等性命,一切都好说。”
刺客首领的眼光在她脸上又流连了片刻,想到出发前主上的命令,才开口惋惜道,“你若不是摄政王的新娘,爷倒真想怜香惜玉一番,可惜啊,可惜……”
“摄政王偏偏挡了主上的道,你便不得不死了!”他说到最后几个字,语气终于变回杀手的冰冷,双眼一闭,手中长剑快如闪电,直直地刺进江宁冉胸膛。
痛,无边无际的痛如蛆虫一般,瞬间从胸口处爬遍了江宁冉全身,啃咬着她每一寸血肉骨髓,这痛甚至超过了江宁冉对死亡的害怕与恐惧,她恨不得能立马死掉。正当她生不如死地煎熬时,那痛楚又变成了熊熊大火,直钻进五脏六腑,灼得她无处可逃……
她不知道自己捱了多久,终于,所有知觉慢慢远去,脑中神识渐渐涣散,整个人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重生回到及笄那一天。最初的震惊和兴奋过后,濒死前的绝望和痛楚又袭上了心头,她浑身一哆嗦,当下决定这一世定不重蹈覆辙,萧璟恒这摊浑水,说什么也不再趟了。
上一世齐国是在她及笄第三天提的亲,如今事情还未成定局,尚有转圜余地。可两国联姻,结的是秦晋之好,若无故拒婚,影响的是两国邦交,更遑论南野国弱,本就依赖着大齐为屏障,才免遭北越侵略的铁蹄。江宁冉毕竟是一国公主,平日里虽恃宠妄为,但也不会为了一己私利置黎民百姓于不顾。
她思索良久,只有在大齐使臣上门提亲之前先定下亲事,才能体面地拒绝和亲,又不得罪大齐。
可不管她如何撒娇耍赖,一贯对她百依百顺的父皇和母后却不同意在两日内给他定下驸马,只道婚姻大事急不得,要精挑细选,以保她后半生喜乐无虞。
她又自己找了皇兄们交好的未婚世家子弟挨个问,这些人平日里总爱往她身边凑,可一听要私定终身,竟一个个吓得腿软,直叫她莫开玩笑。
今日使臣就要到了,无奈之下的江宁冉只能出此下策,瞒着帝后跑到天香绣球招亲。
她想的是先找个人一起把眼前这关糊弄过去,等齐国使臣走了,再补偿对方些银钱财物,找个缘由把婚退了。她贵为一国公主,就算退过婚,也不难再寻一门上佳的亲事。
小六看了眼底下热火朝天的场景,扭头问江宁冉,“小殿下,可以开始了吗?”
江宁冉思绪被拉回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小六手中的绣球,闭着眼睛往前一抛,五彩的绣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底下一下子沸腾起来,众人连忙扑抢,一时你争我夺,竟谁也没法抱住绣球,好不容易有两人同时抓住了绣球,却是你争我夺,谁也不愿撒手。两人撕扯得面红耳赤,便有旁人想趁虚而入,不想那二人见有人来夺,竟十分默契地双双抬手一扬,那绣球被甩朝远处飞去,直飞出了围观的人群,落进一个路人的怀里。
不等公主殿下吩咐,小六已经窜下楼去。众人见绣球有了归属,也齐齐朝那边涌去。
江宁冉扶着栏杆看向那人,隔得太远,看不清面貌,但抱着绣球的身姿挺拔,一身白色锦袍在阳光下闪着若隐若现的金色光芒。
她含着金汤匙长大,自然知道那是用来给衣裳绣暗纹的金丝缕。看来还是个家境殷实的。
只见小六到了那人面前,说了几句又转过头指了指她们这边,那人摇了摇头,把绣球递还给小六。小六不接,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人干脆把绣球往小六怀里一塞,转身就要离去。
小六哪敢让他就这么走了,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扑上去抱住那人大腿,坐在地上扭头冲着天香楼上大声求助。
江宁冉赶紧带着白芷和杜若跑下楼去。
小六本来力气就不大,为拖住那人也是拼了命了。正要扛不住,看到公主拨开人群走近,赶紧喊道,“小殿……小姐,快点啊,姑爷要跑了。”
白衣男子听得小六喊,掰他手指的动作停住,扭头看了过来。
江宁冉只觉胸口一滞,周围的喧哗吵闹一瞬间离自己远去,眼中只剩蓦然回首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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