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飞翔的ak桑
在初到风都的那段日子里,柳夏一度把超过一半的课余时间都给了两个社团,它们分别关于两个不同的宗教。二十三年来柳夏一直没有信仰,此刻他却苦笑着等待任何一种心悦诚服的皈依。
金乌寂灭,诸相无味。他需要知道那人把这日月星辰都抹了去,他还能为何而生。
柳夏参加的第一个社团是禅学社。事实上百团纳新那天,被老包拽着出门后,穿过图书馆主干道前那近百米热闹喧嚣的人群,路经数十各具风骚的摊位,柳夏唯一主动驻足的一站便是禅学社,当时听完社长的介绍,他很直爽地当场填写提交了报名申请表。q大禅学社由夷州某大型佛协会主管,奉六祖慧能为正宗,讲究先立无念,空寂本心。那里师兄师姐每周三和周六都会教授大家打坐参禅之道,平时则自由交流,讲释佛法。柳夏想,佛教传承数千年不衰,既然渡过万物苍生,释迦摩尼佛那里或许有能指他前路的智慧。
柳夏报名的另外一个宗教社团叫,它是由来自美国常春藤盟校的志愿者组织的基督教团体。社团每周二和周五晚上固定会有团契,届时弟兄姊妹列席围坐,开坛布道分享福音。所有的轮岗牧师都是从地球另一端主动情愿而来的正牌神职人员,教学深厚,柳夏虔诚地抓住每一次相见,他聆听、他询问,他是那么渴望从他们那里获取神的真言。
出乎意料的是,没过多久柳夏便发觉他已经走到了终极答案的门口,像无数先人那样。原来这道门离出发的山脚那么近,近到无论从那条路走,几乎所有索求终极答案的人都能很快便到达。可惜的是到达以后,人们很快便消弭了兴奋,他们面面相觑——他们都少了关键的那一把钥匙。
有人选择在殿门前就地盘坐冥思,有人呆立半晌后转身踏遍天涯,可几乎所有人穷尽余生都只能无奈地望着那扇进不去的门,他们找不到那把似乎无处不在却总失之毫厘的钥匙。
或许待在哪里都一样,如何去寻也无分别,那只能是神无心的眷顾……直到,那个偶然的开始。
101年9月2八号下午5点42分,夕照中的包万戎远远看去就像溯溪的大狗熊。
他逆着涌向校外的人潮挤进工科馆,将身高一米六二的杜匡拎出机器人实验室,柳夏和许诺晴早已在行政楼前的青天白日旗下焦急地等候。三人骂着一脸无辜的杜匡一路狂奔到q大车站,在最后2分钟冲上了去往夷府的班车。
这是“j大□□”在几月前就已约定的花堰之行。
夷州岛中部是沟壑纵横的山脉,为了到达东部的花堰,他们需要先乘大巴从风都北行至夷府,再南下宜兰,按地接的建议他们在罗东换乘火车去花堰,以避开号称最美“死亡公路”的苏花公路,一路上海风为伴,山光静好,甚是怡人。那会儿许诺晴刚买了拍立得相机,还没开始心疼三块钱一张的底片,他们在罗东的站台上笑得花枝乱颤连咔了四下,签齐了名字留以为纪念,而柳夏的这张随着他的日记一起在我的抽屉里一躺就是许多年。
他妈的。
岁月匆匆,矫健如我都已经有了将军肚,你说这照片里的人儿怎么就不会老呢。
折腾了六小时,许诺晴奔出花堰火车站第一眼就看到了ak。ak是上届交换生介绍的地接,俊朗的阿美族男人,四十岁年纪,一米九的身高,黝黑矫健,头上扎一条红黑斑驳的海盗头巾。他是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人,用许诺晴的话说就是,“你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那里藏着沧海桑田,他没有什么钱,他不再年轻,他却依旧可以一天到晚像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放肆着年华。他捉摸不透,他亦正亦邪,可他笑起来总隐隐有一种让人心里一酸想去抱一抱的感觉。”那时ak刚刚养了一只两个月大的萨摩耶,他管它叫ark。
照相机接连不绝的闪光灯前,ak握着ark的手在广场中央欢快地跳舞,此起彼伏有女人和孩子的笑声。
ak看到同样山一般的包万戎立马就认出了j大一行,他嘴角笑出一弯新月,露出洁白的牙齿,他远远地挥手喊了声“hall”跑向众人。小ark也哈哧哈哧地跟了上来,它似乎很喜欢许诺晴,一个劲地往她身上扑,诺晴欢喜得不行,嬉笑着摸它雪白的小脑袋。
“ak教练吧?您好,您好!我是之前跟您联系的包万戎。”老包一本正经,微笑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和ak友好地握了握手。
“你们高材生规矩这么多嚯,还要这样子握手内!”ak哈哈一笑看看众人,“都饿了吧?我先带你们去自强夜市大吃一顿嚯!”
ak虽然只是一个开着破旧7座铃木浪迪的穷光蛋,但他看上去就像是花堰的王子。夜市里所有人都热情地对他微笑,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店主们或与ak如孩子般互相捉弄、或开心地喂ark吃早已留好的肉骨头。ak王子领着柳夏一行一路饕餮,几乎有些炫耀似的逢人便说“这是q大来的高材生嚯,你食材要挑最好的内!”。弄得几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但结果上看,也确实让一干人受到了店家热情的招待,从自强夜市特色的棺材板(注:一种台南特色小吃,由西式酥盒加上鸡肝等中式配料做成)到各类烤串蒸饺春卷果汁,四人嘴里肚里都塞得满满,美得连竖大拇指。
及至夜深,一众小伙伴们便投宿于此前ak找好的海边民宿,四望没有高楼亦不闻人群喧嚣,一眺无边,浪阔天远。
ak性情坦荡,与包、柳二人分外投缘,那三天三夜疯花堰,他们成了好哥们儿。在七星潭的夕阳下、在牛山呼庭的沙滩上、在太鲁的山涧里,几人快乐欢畅地交换着彼此的故事。
ak是夷州原住民,阿美族之外还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自幼丧父,由母亲一人拉扯长大,他从小玩赖,高中毕业后曾在金门当过三年兵,兵役间,ak青梅竹马的阿娇嫁作商人妇,无奈一声长叹,单身至今。复员后ak归家陪了老母数月,又北上慕名多年的y大(注:夷州综合排名第一的学府)找了份田径队教练的差使,后来因不喜那人情冷暖还是颓然离去。遁隐花堰,ak又在母校花堰国小做起了体育老师,闲时当当旅客的地接,或者单车一骑走天涯。这一两年来,ak结识了无数好友,倒渐渐找到了一个崭新的、快乐无忌的自己。
10月2日,太鲁天主教堂的天台上,夜风习习。第十二轮金门高粱下肚,ak醉眼恰似月弯弯,“相见恨晚嚯!我,ak,认你们两个是兄弟!”老包喝一声好,拽着另外俩早已神智不清的醉鬼,正儿八经地对着那纯白的十字架拜了把子。
即使回想了一百遍一千遍,一切似乎都还是那么美好。也许,如果,这其实就是真相呢——后来柳夏时而会这样想。
5梧桐与凰
命运来时人不知。
依旧。
日期是民国101年10月9日,柳夏来到夷州的第30天。
那是一个风轻淡的午后,阳光透过腐蛀的窗棱,将q大老图书馆的木桌染成淡金色。当时柳夏正满怀激动地抱着笔记本电脑在ian的官网上研究着101年度最新款的单车,因为ak说他有个老朋友能帮柳夏和老包以物超所值的六折的员工价买到两部ian单车。柳夏想起ak跟他描述的单车旅行,想象着ak口中那份路在脚下、人在天涯的快意爽感,嘴角不自觉地绽出微笑。
就在这时候,柳夏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柳夏的新手机是一部淘宝上买的水货bkberry9700,它的前任三个月前粉身碎骨在j大图书馆,最后一瞬间停留在它屏幕上的文字是:“对不起,这次是真的来了朋友。听听音乐吧,睡一觉就好了。”
柳夏苦笑,逃出乱入脑海的回忆,眼前的这行字逐渐清晰:“hi,今晚有空嗎?”
发信人却是庄鹭。
他的眼角微微抽了抽。“暫時沒有計劃哈”
“圖書館電影廳晚上放《昂山素季》,我等了好久”
心若打翻五味瓶,柳夏对着手机,不知如何回复。如是呆了五六分钟。庄鹭的第三条信息便到了。
“……可惜阿呆有社團活動。陪我去看呀”
柳夏复杂地笑了笑,叹一口气。“好呀,幾點?”
“電影七點開始放,那……六點五十圖書館門口見?”
“嗯:)”
柳夏放下手机,转头望向窗外,那里清风在拂弄微黄的树叶,一片安详风景。他喃喃自语:“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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