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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亭阙——依人如梦言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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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西窗剪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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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府,梨落小院。

    言和躺在榻几上,看着壁柜上搁着的两套衣服发呆,那是早上乐正绫带着使童回府,他跟景禄去送行,乐正绫挑开轿帘看他一眼,吩咐案前司墨红鸾给他的。

    那一夜在华阳,第一次被强迫在女人面前脱去上衣,那种惴惴不安的羞耻感至今难以忘怀。

    幕后的乐正绫一袭深红色的窄衣官服,头束簪冠黑纱帽,醉眼朦胧间看似风情万种,却隐隐透着一股杀气。

    被强迫喝下的合衾酒,仿佛是暗夜里恣意蔓生的紫藤,交织在错乱的时间与慌乱里,让人说不清道不明司乐大人对他是坐怀不乱,还是心有所属只是拿他当了替身。

    言和遂起身坐在桌案前,执笔画了一幅玉锦小卷——红梅映雪美人图,画中女子穿着那套嫁衣斜倚着枯树干,手里拿着一枝红梅回眸一笑。

    这种闺中把玩的玉锦小画,是不能给旁人看的,若要真的送出,不知那画中寓意能否被猜透。

    用心描绘出来的影子要在心里抹去,是想念却不能站在一起,看着对方想哭的样子会心疼的要命,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悉心安慰……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言和赶紧把小画卷起放进小藤箱里,隔窗一看,见院子里芙蓉花开着,景禄站在花棚架下问婢女,“公子吃药了吗?”

    “吃过药睡下了,王爷,下午有道家咏颂会,万人咏颂道德经,老夫人已经去了,问王爷要不要去?”

    景禄犹豫了一下摆摆手,“既然公子睡下了,那我就一个人去吧。”说着便向窗子这边看了一眼。

    言和赶紧躺下拉过被,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和远处庵堂隐隐传来的钟磬声,闻着案头燃着的白檀香,阖上眼帘,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远处香烟缭绕,在铺满落叶的小路尽头,哥哥咏贤笑着冲他一勾手,一袭玉色锦袍,手执玉箫,侧身而立。

    “老爷,快看我儿长高了呢……”母亲慈蔼的笑着看向父亲,父亲回身一指。

    一处幽静的禅院,修竹森森藤萝细细,禅房的门开着,旁边案几上一个茶壶两个茶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两个草蒲团放在地上。靠墙条案上摆着一面大圆镜,镜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画的正是这个禅房的远景,修竹,藤萝,靠墙条案上的圆镜,镜子后面墙上挂着那幅画,案几上的小茶壶两个小茶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若要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我应该在这幅画里吗?”

    “画中人还没有来啊……”老道一甩拂尘,“你入了我的梦,去吧!”

    言和脚下一绊跌出梦境,一骨碌坐起身,喘息着。

    “公子,你醒啦?”阿四递过一杯水,笑道:“公子这一觉睡的可真沉,天都快黑了!”

    言和喝完水起身走下床榻,活动一下筋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景禄带着洛安推门而入。

    “公子!”洛安扑过来叫道。

    言和对景禄点点头,伸手扶住洛安,“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来了?!”

    “我……”洛安看了看景禄。

    “无妨,你说!”

    洛安哭道,“天依小姐被司乐大人责罚,是教坊嬷嬷施的刑,二十个掌嘴有七个是竹板抽的,挨了十杖刑……香琴也被打的不轻,红鸾大人托我传信给你,我就骑马来了!”

    洛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交给言和,说道:“天依小姐不在乐正府,她在将军府,为了这事大将军大发雷霆,责罚了教坊嬷嬷把她们赶出乐正府,还……”洛安看了看景禄,小声说道:“还跟司乐大人发了脾气……”

    言和急的捂住脑门转了个圈,鬼使神差的从小藤箱里拿出那幅玉锦小画,放在锦盒里交给阿四,“你去,想办法交给司乐大人!”

    “等等!”言和柜子里拿出昨晚太医给的那盒玉露膏,“这个交给香琴,对小姐脸上的伤有奇效。”

    阿四领命和洛安匆匆离去,言和看着景禄,说道:“王爷,此事非同小可,如果因为洛天依让龙牙兄妹二人心生嫌隙,那洛天依就活不成了!”

    “龙牙?”景禄笑了笑,“你先别急,龙牙正在气头上,此时谁的话都不听……”

    景禄沉思了一下说道:“我到是担心被赶出府的教坊嬷嬷会参龙牙一本,教坊隶属朝廷,是皇上安插在司乐局的线报。”

    “那王爷能不能进宫面圣?”言和焦急的看着景禄。

    “跟我想一块去了,走吧,我送你一程!”

    将军府,乐正龙牙的寝殿。

    血色织物已撤换出去,空气中仍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床榻上,洛天依阖着双眼仿佛熟睡,一丝丝长长的睫毛像栖息的一对蝴蝶,脸上敷着纱布,仍有血丝从纱布边上渗出,嘴已经肿的不成样子,龙牙坐在旁边轻轻的给她擦拭。

    见血眩晕?龙牙看着微微颤抖的手,只是这种震颤好久没有出现过了。头痛欲裂……龙牙捧住脑袋,脚下的地面倾斜过来,仿佛千军万马碾过,无数石块从天而降。

    “闪开!!”

    龙牙只觉背后被人猛击一掌,身子向外斜飞出去从马上跌落,滚了几滚回头一看,冲着那片硝烟滚滚的废墟,撕心裂肺的大叫一声:

    “咏贤!!”

    咏贤被一块巨石砸中,从天而降的石块砸下来顷刻间尘烟滚滚,发聩之声震耳欲聋,龙牙扑上前拼命挖着石块,几名士兵也围过来奋力刨开碎石。

    巨石下,咏贤的一只手臂露出来,龙牙抓住咏贤的手,士兵们奋力的挖,不一会咏贤的脸露出来。

    “咏贤……”

    几名士兵想抬起巨石。

    “别动……”咏贤闷哼一声,嘴里的鲜血随之喷涌而出。

    “咏贤!!”龙牙泪如泉涌,趴在地上抱住咏贤的脸嗷啕大哭,“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不跑啊?”

    “来不及了……”

    咏贤俊美的脸扭曲一下,气若游丝的说道:“我幼妹……”

    “我知道,”龙牙捧住咏贤的脸轻声说:“你别说话,坚持住……”说罢站起身,爆喝一声:“你们愣着干什么,抬起来!!”

    “将军且慢!”从后面赶来的军医说道:“不能动!抬走巨石咏贤将军会死的更快!”

    啊!!!龙牙一剑劈在旁边的石头上,跪倒在地,爬过去抱住咏贤的脸,贴着他的脸痛哭不已,“咏贤你不要死……我要带你回去,我们一起回去!”

    “别哭……”咏贤用尽最后力气笑了一下,眼神暗淡下去,“把我的骨灰……带回大唐……”

    “不要!咏贤你不要死……”

    龙牙放下毫无生气的咏贤,不顾后面的追兵已近,抱住巨石大吼一声,“抬起来!”

    巨石抬起来放在一边,来不及躲闪,又一阵滚石落下来,一块滚石砸中龙牙的头部,划破胸前的铠甲,把皮肉撕裂……

    龙牙躺在榻几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大殿中央高高悬挂的烛台摇晃起来,光影浮动……

    龙牙浑身是血,从废墟中站起身,寇世勋把他扶上战马,龙牙一挥手中龙渊剑指向天空,一万三千名勇士注视着他。

    “我们一定要突出重围,我乐正龙牙对天起誓,我们一定能回到大唐!”

    驰聘沙场数载,血溅敌军五步之内,曾接受过的注视和敬意何其多,但这次,龙牙觉得不一样。

    我的存在,已经不是朝中大臣漠视的了的,我已不再需要思考,只需踏上这块土地,并且征服它!

    乐正龙牙高举龙渊剑大喝道:“众将士听令!天黑前闯过焚天阵!”

    他仰首挺胸,俊目一扫铁青色的天空,抬手正正盔甲,他的头发白了,黑白参半的华发迎风乱舞,这个十七岁的猛将,未来的罕世枭雄,带着一万三千骑兵绝尘而去。

    晅宗廿三年,晅宗薨,谥号圣德献文孝皇帝,葬于泰陵。

    冬,大雪皑皑。

    乐正龙牙率一万大军剿灭突厥残兵五千,一路挥师向西北,他带着咏贤的骨灰回来了,大唐!我的母国!

    “痛……”

    洛天依嘤咛一声,把回忆拉回现实。

    “你终于醒了!”龙牙俯身说道:“要我帮你翻身吗?”

    “不……”洛天依艰难的动动嘴,龙牙紧紧贴近她,“慢慢说,不急。”

    “……还能……跳舞吗?”洛天依脸动了一下,眼睛里含满了泪。

    “能,我保证!”龙牙笑笑,“已经请太医署最好的王太医来了。”

    “想喝水……”眼泪顺着脸滑下来。

    “太医说了不能哭。”

    龙牙拿过一条纱布蒙住洛天依的眼睛,拿起一支芦苇杆,轻轻放在她嘴里,又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漱漱口,含一口水慢慢度过去。

    “感觉好些了吗?”龙牙摸摸洛天依滚烫的额头。

    “香琴……”洛天依轻轻唤道。

    “香琴……”龙牙叹口气,香琴伤的也不轻,“她在给你煎药呢。”

    “要翻身……”

    龙牙轻轻横抱起洛天依,让她趴在自己的胸前,把她的头放在肩上。

    “可以发脾气……可以哭吗?”洛天依艰难的喘口气,“想见公子……”

    “可以……”

    洛天依的眼泪湿透了龙牙的衣领,龙牙轻轻摸着她的背,“等你好了之后。”

    “我累了……”

    “那就睡一会。”

    王太医端着一碗药进来,示意龙牙把洛天依放在一个被子卷上。

    “洛小姐,你可以叫我老头子,老头子说几句话,你要听。”

    “嗯。”洛天依点点头。

    “疼,你要忍,这里都是用开水烫过消毒好的,所以不能有外人进来,这是麻佛散,喝了能让你睡一觉。”

    王太医把芦苇杆放在药碗里,递给洛天依,“口腔里的伤口愈合的快,只要你喝了这个药,退了烧,我保证你的脸不会落下疤痕。”

    洛天依艰难的喝完药,王太医把龙牙请出门外。

    “怎么样?王太医?”龙牙焦急的问。

    王太医摇摇头,“她受了杖刑,身体里有蛊毒,毒发不出来郁结于心,藏于肺腑,不日就会内脏衰竭而死……”

    “天那?!”龙牙一把揪住王太医的脖领,“治不好,你们通通陪葬!”缓了缓,又轻轻放开,瘫坐在椅子上捧住脑袋。

    “大将军不必太难过,目前能做的就是让她好受一些,当然,如果将军能找到施毒之人……唉!”

    “怎样?!”龙牙抬起头,目光像狼一样盯住王太医。

    “为时已晚……老夫无能为力!”

    乐正绫的寝宫,华阳。

    随着淡青色的天光渐暗,院子里那些忙来忙去的婢女们渐渐没了踪影,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墙角那株玉兰开着,浅紫色的花瓣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瑟瑟抖动。

    “今年这花儿开的……有些特别,也不知是吉兆还是凶兆。”乐正绫伏在案几上摇摇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刚刚停歇的小雨又淅沥沥敲打着窗棂,窗外秋雨潇潇,屋内人单影只。

    “大人……”案前司墨红鸾一挑帘幕进来,坐在案几边上说道:“大将军刚刚来过,在门口站了站就走了。”

    乐正绫放下酒杯看向红鸾,红鸾提壶给她斟上,“大将军说,大人对洛天依的惩罚是不是重了,我就跟大将军说了下午的事,大将军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红鸾给乐正绫宽了官衣,换上一袭红纱,摘下簪冠,散开头发说道:“刚刚言和公子亲自登门给大人送来这个……”说罢,从身后拿出一个锦盒放在案几上,“想必是为了答谢大人的赠衣之恩吧。”

    “他亲自来,为何不通报一声?”

    乐正绫伸手拿过锦盒,锦盒里一轴玉锦小卷,展开一看,一幅红梅映雪美人图。画中之人穿着那套嫁衣,斜倚着枯树干,手捧一枝红梅,略低螓首回眸一笑。

    “大人本该就是这幅画上的模样,不是吗?!”红鸾看着乐正绫哽咽道。

    画中女子明艳动人的眼神,俏皮而高傲,是不愿随波逐流而展示自己的美态,脸上浅红的桃杏色,不过是酒后泛起的红晕没来由的表露在脸上罢了。

    浅杏色的狐皮大氅,内里一袭红纱衣,映在雪中恰似手中的那枝红梅,好像吹口气,马上就从画里飘下来一样。

    一张字条夹在画卷尾部,极娟秀的小篆:夜半醉梦西窗雨,闻听花间箫笛声。

    “……让他进来。”乐正绫摸着那行小篆,不禁泪湿眼眶,流下两行泪来。

    华阳门外,红鸾吩咐婢女,“带公子去更衣!”又对言和说道:“公子会宽慰人吗?”

    “……”言和抬起眼睛看着红鸾。

    红鸾说道:“大人无时无刻不带着面具,甚至假的一面已经把真实的一面吃掉,这一点言和公子不会不懂吧?”

    言和点点头。

    “你只需用你的美色让大人明白,她还是个女人就可以了。”红鸾说罢挥挥手,婢女拥着言和走进华阳。

    帘幕后,乐正绫手里握着酒杯低头垂泪,言和轻轻走上前跪坐在她身侧,拿下她手中的酒杯,握住她的手。

    “我处罚的重吗?”乐正绫回过头,“我只是多加了二十个掌嘴,他却来问我……”

    言和轻轻从后面环抱住她,乐正绫头靠在言和肩上,抬起手臂掀起袍袖,莹白如玉的手臂上鞭痕累累。

    乐正绫拿起那幅玉锦小画,说道:“我早已忘记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言和拿起银梳,细细拢着她的秀发,早有小丫鬟上前,给她挽起鬓,言和从妆奁里拿过金钗步摇给乐正绫插在发髻上。

    又拿起黛墨,精心描绘眉形,用画笔匀了朱砂,在她眉心画了一朵莲花形的粉红花钿,指尖沾了胭脂,点在她唇上轻轻拍匀,扶着她的肩照照鸾镜。

    “好看吗?”

    “好看……”

    乐正绫转过身,拉住言和的袍袖,“真想退隐红尘,不问世事,多少纷争烦恼,于他不过一刻相守……”

    乐正绫的头靠过来,双臂抱住言和,“那套嫁衣,我从来没有穿过,也不知穿上是否如画中一样美艳,以后也不会有机会穿了……”

    乐正绫松开手,伏在言和的胸前,“若公子有喜欢的人,就送给她吧……”

    言和拿过绣帕,轻轻按干她脸上的泪痕,“大人一生不负朝廷,不负乐正府,不负大将军,不负任何人,唯独辜负了自己的一世韶光……”

    乐正绫伸出手指轻轻点在言和的唇上,又滑过言和的鼻梁,抚过他的眼睛,抚摸他的脸颊,又停在他的嘴上。

    “不知是哪个幸运的女子,能吻上这样的唇,得到你的爱抚……温如玉,气如兰,宛如画中仙。”

    言和羞红了脸,柳眉含烟,轻轻咬住乐正绫的指尖,推着她的手,贴近她的脸颊,轻轻吻她的嘴唇,又低头吻了她的侧颈……

    “我从来没有吻过别人,以后也不会再有……”言和起身,凌空画了一道符轻轻点在她眉心,慢慢向后退几步,转身走出华阳。

    “大人……”

    红鸾一掀帘幕进来,坐在她身边说道:“阿四说,他家公子从来只画佛像,从未给人画过画像,就算是洛天依的那幅双面画像,也是当初照着告示画的,并不算是真正的画像……”

    见乐正绫沉默不语,红鸾接着说道:“言和公子的这番心意,大人不动心吗?不如就收他做幕宾,也好有人陪伴这漫漫长夜?”

    “他岂是为我,在这个节骨眼上送过来……想必也只是担心他家小姐罢了。”

    “大人不知道吗,言和公子现在是景禄王爷的谋士,不再是京城洛府的人了!”

    “那又怎样……”乐正绫低下头去,把玩着手里的玉锦小画,“这种闺中香艳的小卷,还好意思说是专门给我画的?”

    “哎~”红鸾用手指着乐正绫,又指指玉锦小画,轻笑道:“你也说这是闺中把玩的香艳之物,试问谁这么有心……若言和公子真是为了洛天依向大人示好,应该画一幅山水图送给大人,不是吗?”

    “他送这么私密的东西,奴婢见了都害羞。”红鸾碰碰乐正绫的袖子,“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笑了吗?”乐正绫盯了红鸾一眼,“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像这样。”

    乐正绫叹口气,“此话以后不要再提!言和出身高贵,与生俱来的贵气是无法伪装,也不是后天可以弥补的,定是家道中落才委身于此,他怎可能做我的幕宾……”

    乐正绫站起身,扶了扶鬓,“若这辈子真有枕边人,也只怕是西窗剪烛,对影成殇。唉,去将军府……”

    乐正绫长长叹了口气,披上外衣,提起裙摆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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