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敲打声传来。众人回头一看,教坊的执事嬷嬷板着脸手执棍杖敲击着门廊柱子,乐正绫面无表情站在一旁。
“下官见过大将军!”执事嬷嬷收了棍杖一躬身。
龙牙背着手看一眼执事嬷嬷,冲乐正绫一点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都排好队!”教坊嬷嬷叫道。
洛天依换好衣服,急匆匆从边厢跑出来站在队尾,一行人鱼贯进入大殿。大殿里黑漆漆,嬷嬷们的脸色冷冰冰。
在教坊嬷嬷的指挥下,众使童两两排成一队。洛天依正好跟宸星排成一队,宸星一翻眼珠撇了她一眼,一转身站到胭脂身边,洛天依孤零零被晾在一边,她犹豫的看看剩下的使童,那些使童怕得罪宸星,无人上前跟她组队。
执事嬷嬷眼神扫过去,剩下的使童赶紧两两站好,洛天依站在最后一个。
“自今日起,你们一众人等就由朝廷的教坊管束,歌舞、百戏的排练都将由我主事,以及其他的教坊嬷嬷协助司乐大人完成。”
执事嬷嬷说完,侧身看一眼身边的乐正绫,乐正绫也抬眼看着她。此次八月十五中秋祭祀大典,朝廷非要在司乐局插一脚,倘若父亲在世,断不会受这般钳制。
多年的封地生活使乐正绫胸有成竹,她微微一笑,退后一步,转身坐在太师椅上,伸手示意执事嬷嬷接着往下说。
执事嬷嬷顿了顿,接着说道:“将来你们有些人要嫁入王府侯府,甚至有人会成为一宫之主,所以先要让你们懂得宫中的规矩!这第一条,每日卯时起,亥时寝,任何人不得外出……”
执事嬷嬷的话刚说到一半,宸星截住话头,“禀告嬷嬷,前几日京城洛府的洛天依就违反宫规,外出直到丑时才回来!按照宫规该如何处罚?”
执事嬷嬷一愣,要换作旁人,她早已差人上去掌嘴了。可她认识眼前这位嚣张跋扈的相府千金,她哥哥宸枫曾任怀化大将军与乐正龙牙是旧识,七年前乐正龙牙兵败西突厥后一蹶不振,但还保留着骠骑大将军的称号,现在的宸枫已晋升为辅国大将军,再加上老相国……两下里都不敢得罪。
执事嬷嬷露出一脸和蔼笑容,“若按宫规,当处以杖刑,但此事发生在我来之前,我既往不咎,如若以后再犯,就是金枝玉叶,也别怪我杖下无情。”
洛天依听得头皮发麻,宸星哼的一笑,挑衅的看她一眼摇摇扇子。
教坊嬷嬷上前招呼使童排好队,说道:“朝廷宴会厅中央的舞池通常是巨字型或长方形,舞队呈雁形,日字形,田字形,扇形,圆形,所以不要在意你的站位如何,只要舞步不踏错,你们每个人都是舞群中的焦点!”
洛天依进府前跟言和学过扇舞的基本动作,于是合着节拍,看着教坊嬷嬷的手势,跟着队形舞动起来。
女孩子们举着团扇,踩着音乐鼓点变换着队形,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跳错重来,教坊嬷嬷上前指导那些跳错的使童。几个回合下来,唯有洛天依从没跳错过,执事嬷嬷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
排练休息的时候,洛天依坐在回廊长椅上捶腿,几个记不住动作的使童纷纷向她讨教,一时间身边热热闹闹围了一群人。
宸星提着裙摆挤进人群,猛的推一把洛天依,“就你能是吧?别以为你换身衣服就让执事嬷嬷高看你一眼!”
宸星上下打量着洛天依一袭水蓝色的衣裙,独特的剪裁把曼妙腰身衬托的更加玲珑有致,“就你这裙摆上的破石头,还想跟我比?想抢我风头是吧?”
洛天依不想跟宸星辩解,起身刚要离开,宸星一把夺下她的团扇扔在地上,“一把破团扇老挡我的视线!我跳错都赖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被执事嬷嬷点名批评!”
“破扇子!破扇子!破扇子!”宸星狠狠的踩着扇子,不解气还用脚使劲碾了碾。
洛天依睁大眼睛都惊呆了,不知该做什么好。看着面目全非中间破了个大洞的扇子,宸星满意的拍拍手,转身就走。
许是刚刚宸星的动作幅度太大,挂在腰间的镂空花鸟纹香球挂链松了,香球咕噜噜滚落在地,她急忙弯腰去捡,洛天依的脚比她快。
洛天依一闪身,脚尖一挑,脚面一带,只见那香球飞起老高,落在地上摔成两瓣,带着穗子咕噜噜滚进庭院中的荷花池塘。
“哎哟!我的宝贝香球……”宸星大张着嘴,半天没缓过气来。
众使童一见局势不妙,哗的一下散开,宸星张着两手,哇的一声哭了,回手揪住洛天依,狠狠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打的洛天依鬓发松了,半边脸肿起老高。
香琴跑过来一把推开宸星,把洛天依护在身后。
宸星甩着手跳着脚的喊疼,知画、荷穗赶紧扶住她,看着她的手说道:“这怕是骨折了吧?”
“我饶不了她!我御赐的香球啊……御赐的你懂不懂……别拦着我,你!你去!”宸星一推知画,“给我打死她!”
“嚷嚷什么?”执事嬷嬷拿着棍杖走过来,咚咚一捶地,“还有没有王法了?瞧瞧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我跪下!”
“嬷嬷,洛天依毁了我御赐的香球!”宸星跪在地上哭道。
“洛天依,聚众闹事,处五刑杖,掌嘴二十!看热闹的使童,自己动手,掌嘴二十!”执事嬷嬷铁青着脸说道。
洛天依被打蒙了,拿着破团扇站在原地没动,两个嬷嬷走上前,一把按住洛天依给她按跪在地上,抬手就要打。
“慢着!”乐正绫走过来,一摆手,“都起来吧。”
“司乐大人,我正在处罚犯错的使童,请司乐大人不要插手……”
“笑话!我的人凭什么要你处罚?”乐正绫双手拢在袍袖里,对执事嬷嬷说道:“这是乐正府,不是在宫里。”
又对那些使童说道:“还愣着干什么?都散了吧!”
说罢走到洛天依面前,看了看她的脸,吩咐红鸾,“差人去冰库取些冰来。”又对香琴说道:“把冰放在冷水里,浸透了帕子再敷脸。”
乐正绫抬脚就往门外走去,宸星追过来,拉住乐正绫的袖子,“司乐大人,你要给我做主啊!”
乐正绫站下,拂开宸星的手,正色道:“堂堂相国之女,大庭广众,你闹成这个样子?打人莫打脸知道吗?”
正说着话,香琴扶着洛天依出来,宸星一把揪住她的衣服,“你赔我香球!我要告诉我爹,我要告诉太皇太后,我要让他们处置你!走,你跟我走……”说着就要往外拖洛天依。
“放手!”一袭深棕色华服的乐正龙牙,走过来拦住宸星。
“龙牙哥哥,她毁了我的御赐香球!”
“是她先毁了我家小姐的团扇!”香琴冲乐正龙牙躬身施礼说道。
“不就是一枚香球吗?”龙牙看了洛天依一眼,见她低着头,一手用绣帕捂着脸,一手紧紧握着破了的蝴蝶团扇。
龙牙叹口气,以宸星的个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从腰间解下札纹络递过去,“你不是一直想要吗?给你了。”
宸星抹了一把泪接过络子,又狠狠看了洛天依一眼,既然已经得到了朝思暮想的络子,在龙牙和乐正绫面前也不好再发作,嘤嘤哭道:“……看在龙牙哥哥的面上,哼!”宸星一转身,走了。
这边厢洛天依也伤心极了,大脑一片空白,眼泪就没有停过,香琴扶着洛天依慢慢往回走。龙牙抬脚想追过去,被乐正绫拦住。
龙牙回身问阿绫,“她俩这是,因为什么啊?”
“不过是一把扇子,就闹成这样儿!唉,都散了,散了吧!”乐正绫回身对挤在门口的那些使童说,“谁也不许再议此事!”
又回身对龙牙说:“哥哥你怎么又来了?”
“去漱玉坊会个朋友,正好路过此地。”
“去见谁,穿的这么正式?”
“言和。”龙牙挥挥手,转身离去。
西厢门口,阿四见香琴扶着洛天依回来,赶紧说道:“小姐有口信要带给言和公子吗?公子今天去漱玉坊会见客人,问小姐想吃什么,稍后给你送过来。”
香琴默默掰开洛天依握的发白的手指,把团扇交给阿四,揉揉洛天依冰凉的手指,抹了把泪,扶着洛天依走进庭院。
漱玉坊后宅。
庭院中那小小一汪池塘,几朵睡莲静静开放,午后暖暖的艳阳和风夹杂着花的香气,懒懒的洒进铺着软垫的厢房里。
墨清弦跪坐在那里,静静的洗茶烹茶,然后将茶壶放在小火炉旁边的支架上,听见有人上楼,打开房门垂手立在一边。
言和跟在乐正龙牙身后以及侍卫走上楼梯,阿四隐在回廊拐角处,悄悄叫过言和,耳语几句然后把团扇递给他。
二人走进厢房,宾主落座,墨清弦上茶。来不及客套,龙牙便招呼侍卫拿过账簿,言和接过账簿细细翻看。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墙角小火炉上的茶壶盖子噗噗作响。
龙牙坐在主位上端起茶杯,慢慢饮着茶,眯起眼睛看着坐在对面的言和。自言和一进门,一甩袍袖翩身坐下,仿佛一身白衣自带光芒,午后的暖阳笼罩在他身上,给言和清秀完美的下颚线镀上一层金光。
他不禁看了一眼言和随手放在案几上的那把团扇,破损的扇面中间破了一个大洞,沾满泥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那分明就是洛天依刚刚拿过的团扇。
一把扇子破了就丢了,乐正府有的是新团扇,龙牙微微挑起眉毛,怎么转眼之间,这把团扇就到了言和手里。
龙牙有些沉不住气,轻咳一声开口道:“公子,这把团扇?”
言和闻声从账簿上抬起头,顺着龙牙的目光看了看身边案几上的那把团扇,转头问墨清弦,“这位姐姐,坊内有没有类似的素面团扇?”
墨清弦微微一躬身,“有的,公子请稍坐片刻。”
墨清弦起身出去,不一会工夫就拿来几把素面团扇,放在言和身边的案几上。言和叫阿四进来,拿过小藤箱打开,跟墨清弦要了一杯清水,提笔匀了颜料,精心的在团扇上画了两只蹁跹的蓝色蝴蝶。
龙牙起身踱到言和身边,俯下身子看他作画。“依人如梦言如许,莫让韶华倾负。好词……”龙牙指着花荫处的一行小字,“落款这两个圆圆扣在一起的小字,是言和?”
言和抬起头笑了笑,从藤箱里拿出一支绿玉萧,把萧尾系着的墨绿色丝绦解下来,左右一搭,精心编起连环络,摘下脖颈处挂着的一根丝绳,褪下系着的一颗南珠。
龙牙看了不禁心痒难耐,坐在言和身边,拿笔匀了颜料,在素面团扇上画了两朵盛开的蓝色鸢尾花,用笔蘸了银粉,勾勒花瓣点缀花蕊。
画的布局和言和画的一模一样,也在边角花荫处题了一行小字:焚龙鳞凤舞九天,为卿彩衣飘飞。将落款“龙牙”二字圆圆的扣上。
他放下笔欣赏一番自己的画作,见言和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下勾挑,将一颗圆润的珠子推到中央,用丝绦结起。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心里醋意大发,嘴上却说,“公子这手,可真是巧的很呢!”
言和笑笑,一边结络子一边娓娓道来。说自己曾在扬州以画扇面卖团扇维持生计,不曾想在高旻寺巧遇洛天依,她手里拿的正是这把团扇。
洛天依一身冰蓝色绣满蝴蝶的衣裙和绣帕,也正是因为喜欢这把团扇上的蝴蝶,才让绣坊做的。后来他远赴京城,机缘巧合画了京城洛府千金的画像,竟然又遇见洛天依还做了她的师傅。
言和淡淡几句家常,却让龙牙的内心掀起了波澜,五内杂陈,说不清为何如此在意洛天依先遇见言和而不是他。
他抬手示意墨清弦拿过一缕红丝线和一颗珍珠,学着言和的样子,打了一个结,笨拙的结好一个连环络,歪歪斜斜的系在团扇柄上。
言和见状拿过龙牙手里的团扇,把络子解下来重新编好,整理一番再系上去。
两把团扇并排放在案几上,一模一样的画面格局,一个是冰蓝蝴蝶,一个是蓝色鸢尾花,虽风格迥异,但寓意同归。
条案上的香炉香烟袅袅,墨清弦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暗红描金的方形锦盒,把团扇一一收在锦盒里,系好绸带放在靠墙的壁柜上。
龙牙回到座位上,一掀袍裾坐好,将手搭在靠枕上,笑了一下说道:“朝廷历年来配发的军需物品都记录在册,这是副本,你可以拿回去细看,曹鸿年每年都要在军需粮饷上扒层皮!”
龙牙的笑容稍纵即逝,抬眼盯住言和说道:“眼看就要进入冬季,前方将士们要吃饱,拖欠的夏季军服还没到,棉服、棉被、鞋子,帐篷什么时候到?更别提那些急需的盔甲了。”
言和看着账簿,抿着嘴一点头,“将军放心,大部分物资已经在路上,后续物资也在准备中,京城各大制衣坊、绣坊在赶制棉服、棉被、鞋子,以洛府漕运的实力,赶在冬季来临之前运到各地应该没问题……”
“在朝廷款项没拨下来之前,这些军需物资也能运到吗?”龙牙截住言和的话头,目光清冷的逼问道。
言和思忖着微微摇头,很快目光一亮说道:“即使朝廷的款项没拨下来,将军也不必担心,在下手里有一笔银子可以挪用,虽不能打包票,但至少不会让前方的将士们挨饿受冻……”
言和想的是吐蕃喀拉汗的一批军械粮草困在西州,急需扬州洛府的船队帮他运到边境,曹鸿年的通关文牒已经弄到手,喀拉汗手里的那笔巨款,正可以解龙牙的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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