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晅宗廿三年岁末,大雪皑皑。
一骑奔往长安的快马闯入了世人的视野。马上之人,一袭烟紫色狐皮大氅被风高高扬起,内里身披战甲,深蓝色织锦长袍,大红里衬,腰间镶铆钉的皮质腰封紧紧束缚。
黑漆涂的兽盔下,一缕黑白参半的华发随风乱舞,狭长的俊目透过发丝俯视着茫茫雪原,嘴角抿一丝孤傲,腰间龙渊剑微微低鸣,经年执剑的手勒紧缰绳。
“好大的雪!长安,我回来了……”
“报——”
一队快马奔来,皇家护卫军簇拥下的大监俱时珍,将一卷竹简呈到乐正龙牙面前,说道:“圣上有旨,命将军交出虎符,退距长安城外四十里,明日一早去潼关守黄河渡口……”
俱时珍见乐正龙牙迟迟未动,又说道:“这是新皇登基下的第一道旨意,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乐正龙牙昂首挺胸,俊目一扫铁灰色的天空微微一笑,抬手正了正兽盔,冲副将寇世勋一点头,寇世勋将虎符交给大监。
待那队护卫军走远,乐正龙牙双腿一磕马刺,战马一声长嘶,四蹄腾空跃上高岗。
乐正龙牙抽出龙渊剑,冲天空狠狠一挥,一道厉闪划过,撕裂低沉暗哑的层,乐正龙牙手捂胸口,喷出一口鲜血跌下马背。
“将军!”寇世勋翻身下马跑过来抱住龙牙,把他拖到山道背风处,冲后面叫道:“医官!医官!”
医官上前解开龙牙的衣襟查验一番,拿帕子捂住伤口,摇头叹道:“将军胸前的贯穿伤又裂开了,伤了心脉又长途跋涉,能不能活就看天意……”
“滚开!”寇世勋大叫一声抱住龙牙,哭道:“龙牙醒醒,你不能死!你睁眼看看,长安城就在脚下,咱们终于……回来了!”
“呵呵,他有帝王相死不了!”
山道上一个老道拉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雪地中。老道上前一步,把住龙牙的手脉,从怀里摸出个小玉瓶,倒了颗丹药放进龙牙嘴里,“我是看在这孩子的份儿上救他,不然谁会浪费我这颗回魂丹……”
“老神仙,救人救到底,您能把玉瓶给我吗?这药我买了!”寇世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元。
“哎~做人莫要太贪心,这回魂丹我只有两颗!”老道一推寇世勋的手,把玉瓶掖进怀里,“劳烦将军给这孩子找件袍子,天快黑了,我们还要赶路。”
“这……”寇世勋看着老道犹豫道,“这荒山僻岭,我哪给找你多余的袍子去?”
老道叹了口气,从头上拔下一个墨玉簪,插在龙牙的发髻上,又凌空画了一道符点在他眉心,转身背起孩子走了。
龙牙睁开眼睛站起身,疾走几步,解下狐皮大氅披在老道身上。
“谢喽,将军多保重!”
雪下的更大了,冥冥中,似有一道重门隆隆转动,天黑了,风夹杂着雪片劈头盖脸砸来。
“唔……痛!”乐正龙牙捂住脑袋从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身。
“将军头风病又发作了吗?”寇世勋站在床边,递给他一杯水,“乐正府选秀招使童,我明日陪司乐大人去庙里上香祈福……也不知能不能遇见那位老神仙。”
龙牙微微摇头,七年了,遇见又如何……
清虚观。
斋堂内香烟袅袅,钟磬悠扬。老道伸手扯下一张纸,柔声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姑娘求的是下下签,这个……还请姑娘自己看,恕贫道不奉陪了。”老道略施一礼,匆匆往后堂走去。
洛天依拈过纸条细目一看:无缘不聚,无债不来,缘起则聚,缘尽则散。
“这,什么意思啊?”洛天依气的一跺脚,此番前来是替爹爹祈福的,可这签上写的像是我的姻缘啊!
洛天依见庭院中梧桐树下,父亲正和打扫落叶的小道士闲谈,继母梅氏一袭盛装由两个丫环搀扶着走出庭院。
她垂下手臂,宽大袍袖中粉纸飘落,上前一步看着肃穆的神像说道:“此去京城前路未卜,六亲无靠,也遇不上美好姻缘,是这个意思吧?”
丫环香琴弯腰拾起纸条,说道:“小姐!一个麻衣相士的话不信也罢,奴婢这就找他去,府里每年送进来的香油钱都喂狗了吗?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香琴嚓嚓几下撕了那纸,转身扶洛天依走出斋堂。裙裾带起一阵风,散落的纸屑旋转着飞进地上搁着的香炉里,爆起一团火星,化为一阵轻烟消散了。
不巧那阵轻烟飞进这边厢匆匆走来的白衣书生鼻子里,他站住打了个喷嚏,抱紧怀里塞满字符的挎包。
庭院中,春日的暖阳隔着树叶泼洒下来,树上的鸟儿轻快的叫着。洛天依回首,远远看见一张清秀的脸,微风吹起他束发的丝带,少年谦和的和扫院子的小道士打着招呼,看见他们如此的淡风清,洛天依不禁捉紧了袍袖,抬脚迈过斋堂高高的门坎。
“爹爹……”
洛天依垂首立在父亲身后,洛老爷转身问道:“我儿为何忧伤?求了什么签,快跟为父说说!”
“是……”洛天依撅起小嘴。
“是上上签!”香琴上前微施一礼,“恭喜老爷!小姐求的是上上签!咱们此去京城一路顺风顺水,老爷鸿运当头,福星高照,小姐也是大富大贵,嫁进侯门做正房!”
洛老爷听闻哈哈大笑:“好个巧嘴的丫头,看赏!”
又对洛天依说道:“为父先前还为带你进京之事颇为烦恼,司乐府招使童为朝廷宴会和祭祀献歌献舞,实则是选秀……我儿既然求的是上上签,该高兴才是。”
“哦。”洛天依垂下眼帘应了一声,一行人簇拥着她走出禅寺,登上马车放下车帐,车轮转动,官道上扬起一阵尘烟。
老道站在山门外,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手捋长髯回身看了一眼书生,“洛府要把女儿送进司乐府攀附权贵,这人啊,就是看不透,追逐名利终归是一场空。”
“那些都是有钱人的烦恼,义父您就别瞎操心了!”书生笑道。
“唉,投胎是个技术活。”老道拍了拍书生的肩膀。
扬州洛府内宅。
洛天依坐在塌几上,手里捧着花绷架,绷架上那玉色丝线凸绣的大叶荷花下,一只五色的鸳鸯戏水。
她手指绕着丝线,望着帘外一树盛开的桃花发呆,粉红香隐在初春薄薄的雾气里,微风吹过,落瑛缤纷。
香琴一进门叫道:“小姐!快掌灯了,要不要奴婢帮小姐梳洗一下,该去前厅向老爷夫人请安了。”
洛天依一惊,绣针刺痛了手,忙将手指含在嘴里,收回视线点了点头。妆奁打开,香琴捧着洛天依的青丝用银梳绾起,洛天依问:“今儿个十几了?”
“十五了,小姐该穿团凤袍绾元宝髻吗?”香琴说道。
“不!就这样吧……”
香琴绕到前面,拿过剪刀将洛天依额前的发丝修整一下,说道:“怕是月底就要进京了,等老爷办完寿宴就要忙你的婚事了,到时候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选中你……”
“不嫁人不行吗?”洛天依抬起头来说道:“我还没有见过世面,就要踏进深宅做人妇了,京城十里长街,繁荣锦绣,这盛世能如我所愿找个如意郎君嫁了?那些书啊都是骗人的!”
洛天依站起身,拿着本书背在身后,款款说道:“天色朦胧,一早小姐带着丫鬟偷偷到寺庙为爹爹祈福……”
“不巧天降微雨,小姐被困在寺里了。”香琴接口道。
“是暴雨好吗?”洛天依看着香琴。
“对,是暴雨,一位书生急匆匆跑进来避雨,书生的孺衫都被雨水湿透了。”
洛天依赞许的看了香琴一眼,接着说道:“书生四下里看看,想找些柴火烤衣裳,不巧看见躲在神佛后面的小姐……”
“那我呢?”香琴问。
“你躲在我身后!书生见状急忙退出门外,站在廊下听雨。”
“这个书生知书达礼,真守规矩!”香琴赞道。
“不巧,司乐府的大将军南巡也要进来避雨……”洛天依有点编不下去了,迟疑了一下看着香琴。
“乐正龙牙啊?哎,不行不行!”香琴摆了一下手连忙说道:“换成白马将军,要进来避雨行吗?”
“不,白马将军是书生友人,等下才出场……书生见将军觊觎小姐的美色,率兵围寺,强抢小姐做压寨夫人,于是骑快马一路赶到白马寺,请来白马将军解围。”
洛天依把书本抱在胸前,接着说道:“小姐和那书生一见倾心,再见……”
“再见怎样?就私定终身了是吧?”香琴双手合十急急说道。
“怎奈,小姐有个攀附权贵的爹爹,答应了将军的请求,把小姐带回府里关起来,择日就要送进将军府……”洛天依哀怨的说道。
“择日不如撞日,将军哪管那么多,当即就把小姐抢进将军府拜堂成亲!可怜那书生,见心上人被抢,急火攻心,不几日便香消玉殒……”香琴摸出绣帕擦了擦眼泪。
“啊呸呸呸!”洛天依急忙说道:“小姐也不是吃素的!在合衾酒里下了毒,把将军给毒死了,是夜,小姐假扮丫鬟翻窗户逃走,和书生骑着白马远走高飞!”
“你们远走高飞逍遥快活……那我呢?小姐?”香琴拿下绣帕,说道:“你跟我换了衣服,那我怎么办呢?”
“唉,什么都是假的!有个攀附权贵的爹爹拿我做筹码……”洛天依含泪拍拍香琴的肩膀,“放心,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我打晕了将军府的丫鬟,换了她的衣服和你一起逃走了。”
香琴用绣帕擦去洛天依脸上的泪痕,说道:“那还差不多!”
香琴见洛天依低垂着眼帘沉默不语,又说道:“这不离老爷的寿宴还有些时日吗,不如明天咱们找个理由出去散心,就说给老爷挑寿礼如何?”
“好啊!”洛天依跳起来,举起绣花棚架,“说好绣完给爹爹做寿礼的,可你看我这手,什么时候能绣完啊?”
香琴拿起粉扑匀了匀洛天依的脸,“你慢慢绣,等绣好了送给心上人做信物!”
洛天依听罢盯住香琴的眼睛,“心上人心上人,这哪里像是个丫头说的话?简直像个在闺思春的小姐!”
“哎呀,你不思春吗?平日里净看那些闲书,耽误了功课,看你怎么嫁出去!”
“琴棋书画女红绣花,烦都烦死啦!明天去书局看看那些书有续集没有,也不知道他写好了没有。”
“小姐你怎么知道是谁写的,万一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先生写的呢?”
“哼!”洛天依整理了一下袍袖,一边往出走一边说道:“都是小姐遇见书生缠绵悱恻,最后书生为父报仇带小姐远走高飞,我怎么就遇不见一个书生?”
香琴赶过来扶住洛天依,接口道:“怎奈有个攀附权贵的爹爹,遇见书生又如何?”
“是啊,红尘已在心痕外,寂静入梦花香来,那些书啊都是骗人的。”洛天依站在回廊下,伸手托住一枚飘落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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