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已至,新年将过。
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晚,留都各处一片雪白。
林跃一步一步在雪地上踩出脚印,身体被裹得厚厚,这是母亲大人亲自为他装束的。
因为这一天,是林跃入学的第一天。
教书的夫子在留都是出了名的,甚至很多皇子都是其中的学生。
“母亲大人,为什么上学要到夫子哪里去呢?平时不都是别人到我们家里来吗?”
母亲低头看着林跃稚嫩的小脸,温柔的说道:“因为夫子教书育人,是学子的大恩人。先生负责传道、受业、解惑,而学子除了负责学习以外,更要尊重夫子,这是礼数。”
林跃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新年后第一天,平时喧闹的街市并没有太多店家与行人。
但仍有不少勤奋的店家已经开门营业。
母亲拉着林跃的手,身后跟着两个仆人。
突然林跃步子慢了一些,眼神注视着一个地方。母亲顺着看去。
小巷子里,有一对穿着破烂的人。
一个老人靠坐在墙边。在她旁边,一个小女孩依偎在她怀中。
两人看起来有气无力,浑身发抖。衣着不仅破烂,更是单薄。
“母亲大人,可以施舍给他们一些钱吗?”林跃问道。眼神中透露着怜悯,语气说是商量,却更像是在乞求。
母亲脸上露出笑容,她细声道:“跃儿,善良固然是好事。但我们能帮他们一时,却帮不了一世。”
母亲掏出钱袋,拿出几个铜币交给下人。
“买些馒头来。”
接着,她又继续看向林跃。
“跃儿,世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出身固然重要,但那并不是绝对条件。我们没什么可以帮他们的,只能暂时解决他们的问题。但人终究是要靠自己,只有自食其力,靠自己辛苦得来的,才能换的心安。不必时刻去长手乞求别人的施舍。”
林跃点点头,“不求自有盛哉,但吾得己之命,食己之生。母亲大人,我懂了。”
母亲先是惊讶,后又面容平淡,露出喜色。
这一年,林跃尚未七岁。
林跃自幼不喜与人交流,三岁之前竟然连笑都不会,这可把一家人急坏了。尤其宠孙的林老下令,谁能逗笑林跃,赏银百两。
府内上下几十口人,近千仆人整日围着林跃,拿各种新奇玩意或吃食逗他,可谓绞尽脑汁。
最终,却没有一个人成功。
但有一日,长他五岁的表哥被姑姑带着回门过节。由于夫子布置了书诵,表哥无事时便在廊上朗书。
林跃与这位哥哥关系最为亲近,一听表哥来了,便去廊上找他。却被哥哥口中的一字一句吸引了,他怔怔的站在廊上听。
哥哥发现他后,招呼他过去。见林跃感兴趣,便一个字一个字的解读给他听。
至黄昏时,仆人通知,家宴要开始了。
哥哥便将随身的另一本书送给了林跃。
那时,林跃心欢的不得了。脸上自然的露出笑容,也是那时,林跃才知道什么是高兴。
此后一个月,林跃将书前后看了好几遍。那书不算厚,却也有数十页。
家人考他时,林跃不仅将整本书倒背如流,哪一段、哪一句,分别在哪一页,他都随时能够答出。并且连其中含义都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与普通孩子相比,林跃已算天才。但在林府,资质不过平平。
但好歹这孩子总算对一件事有了兴趣,母亲自然是支持。
正常孩子十多岁,聪明点也要八九岁左右才入学。林跃六岁半就被夫子认可,进了学堂。
不止是笑。除了读书,林跃似乎对所有事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吃饭都要母亲拿着板尺逼他才会吃上两口。
对这样一个很少有情绪表现、语言表达的孩子,林母也时常着急。所以姐夫提出林跃天资聪慧,早些送进学堂受教育时,林母一口答应了。
因为她觉得,学堂还有其他同学,也许那样的环境能让林跃的性情有些转变。
林跃的衣食住行所有一切都是林母一人负责,林父很少过问。甚至林跃都很少见到父亲。
“三少爷。”仆人拿着纸袋站在林跃面前。
纸袋冒着腾腾的热气。
林跃又看了一眼巷子,低着头小声说道:“你拿去吧。”
林母冲仆人点点头,得到夫人的指示,仆人拿着纸袋走了过去。
“好了,跃儿。夫子还在学堂等着呢。”
林跃点点头,握着母亲的手与她继续走。
他回头再次看向巷子,那小女孩将头从老婆婆怀中探出来,一脸胆怯。她或许想感激,但却没有表达出来。
林跃将头转回来,看着前路。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开春,冰雪融化,万物复苏,草木发芽。
今年留都的雪来的晚,走的快。不过一月,积雪已经全部融化。
林跃已经入学堂学习了一个月,夫子多次寄信给林母,夸赞林跃虽然年幼,学习却比别人都用功。布置的作业,常常都是第一个完成,对书中的内容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林母自然是欢喜异常。
这一日,学堂放假,林跃回到府中。
“怎么样?”林跃迫不及待的找到那日的仆人。
“按三少爷的吩咐,奴才每日都会送去五个馒头。不过,三夫人也知晓了此事。”
林跃脸色有些慌乱。
仆人立马说道:“您放心,少爷学业刻苦。夫人不仅没有生气的意思,还命奴才送去了些衣物。”
林跃放松的舒了一口气。
五个馒头,五个铜钱。一月三十日,就是一百五十个铜钱。这些钱都是母亲给林跃的生活费。
学堂有饭,母亲已经提前交过钱。而之所以再给林跃钱,是怕他吃不习惯。而且林跃喜欢买书,喜欢甜品,这些钱就是给他这方面的开支。
“今日送了吗?”林跃问道。
“还没有。今日不仅是少爷你回府,还有家宴,奴才忙起来,还未顾上这事儿。”
“那快走。”说着,林跃便走向府门。仆人赶紧追上。
林跃满心期待的到那个巷子时,却并没有看到巷口的人。
仆人说道:“我去里边找找,有时他们为了避雪,或者小贩会将他们撵到里面去。”
林跃点点头,“我在这等你。”
但林跃一等,就是近半个时辰。
仆人再回来时,手中的纸袋还在手里。
他累的边喘气边说道:“附近几条街都没有,我问了小贩,他们说那老妇人没能熬到开春,前日死了。我说昨辰来时,怎么只有那女孩一人呢。”
林跃急忙问道:“那女孩呢?”
“说是昨日下午,来了一个女人把他带走了。”
“女人?她母亲吗?”
“不,应该不是。因为还跟着了两个壮汉。”
林跃皱起眉头,“你再去问问,把她带哪里去了。”
仆人摇摇头,“家宴就要开始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今日,御史大人和中令都回来了。您若未能准时到场,三夫人指定要生大气。”
林跃母亲最是注重礼数,绝不允许林跃在这方面有一丝违背。
而仆人口中的御史是林跃大伯,位列三公。中令是林跃二伯,位列九卿。
既然大伯、二伯都已回来,那么两位姑姑和父亲肯定也在。
意味着全家到场,林跃咬着嘴唇。自己一个小辈如果让各位长辈久等,那么母亲一定会觉得是奇耻大辱。
“好吧,我们回去吧。”
林跃脸上恢复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三年又三年再三年。林跃不断晋级,已经顺利不同夫子那里毕业。
在此期间,结识了白长庆、吴阳、颜文、李耀祖几人。
九年时间,林跃性情已然大变,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善言语的面冷孩童。
与四人多年的交情,林跃与他们打成一片。
虽然林跃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但因为家境最为显赫,头脑也最为灵光。时常扮演领导者的角色。
他开始带头逃课、惹祸。
有时在课上,突然望着窗外,词意大发。与白长庆两人互提诗词一首,进行比较。搞的夫子无法正常上课,但却也关乎,夫子倒不给板手。
有时学着吴阳在书本或课桌上乱画一通。吴阳善画,夫子看了倒也不生气。林跃却画的狗屁不是,时常挨板。
有时众人一起逃课,到山上打野鸡、摸鱼、上树掏鸟蛋。颜文出身武家,这些自然不在话下。林跃头脑机灵,颜文演示一遍,他就学得七八成。白长庆、吴阳一般不干这些,但也不拖后腿。倒是苦了李耀祖,又是坠树,又是落河。
闲时也会用李耀祖的琴抚上一曲,或者二人合奏一些很难的曲谱,实为课余散心的好出处。
再言与皇七子韩常瀛对弈棋局,林跃从未输过。
即使是夫子,林跃也是胜远大于输。
由于从未当误学业,成绩也一直是名列前茅,夫子很少告状给林母。
有时,林跃实在气到夫子。可下发的成绩,却让林母无话可说,无责可罚。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林母的管束也越来越少,林跃开始完全掌握自己的人生。
“你要到哪里去?”
林跃正打算出门,身后母亲突然出现叫住他。
林跃朝母亲行礼,“回母亲,去找天吟兄、应方兄他们。”
由于还未成年,并未行及冠,林跃没有表字。
可其余四人的及冠礼,林跃一席未漏。
“是吗?”林母脸上露出质疑的表情。“给你布置的那首曲谱练的怎么样了?”
“儿一共练了两首,全都可以完整的弹奏了。”
“那还可以再多读几本书。”
林跃皱眉道:“母亲,您说过。只要我完成您安排的事,其余时间您不会多加干涉的!”
林母走近林跃,声音逐渐严厉的说道:“我确实说过,我也不会反悔。但你若真是去找天吟与应方他们,我也就不说什么。但你自己说,你要去哪?”
林跃脸瞬间红了,这是他自幼就有的毛病,只要说谎或者有编谎话的意思,脸就会通红。
林母严声说道:“说实话!”
“追……追月楼。”
“你又要去找那个妓女?”
林跃急忙辩解道:“她是清倌人!”
“无论清红,她都是个倌人。我不允许你接触这样的女人!”
林跃不敢反驳,把头低下。
林母抬手抚着林跃的头发,说道:“跃儿,母亲不求你成什么大官或是富商,林家也不缺你这样一个栋梁。但人,总要为自己争一口气。你在林家虽然备受恩宠,但平心而论,没有人觉得你能成什么大才,我们要做给他们看,证明不靠林家,你依旧是出色的林跃!”
林跃沉默了一会,他再抬头时,表情坚定。
“我已经长大了,男人的事,你不要管。”
林母一下子愣住了。这句话她听到过一次,是林父。
“你……”林母伸手指着林跃。
“我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我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活。不求自有盛哉,但吾得己之命,食己之生。而且,我绝不会干辱没林家声誉之事。”
说完,林跃走出府门,神情果断。
林母看着他的背影。高大,健硕。
对啊,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头了!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需要牵着自己手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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