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兮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偏偏他说不上来,和温凉说好了,也不好就此改口。按温凉的脸色以及态度来看,怕是在那个北都方家二夫人那边,他也没有落到半句好话。他实在诧异,夜城哪一个小辈竟然已经憎恶他,憎恶夜家到了这个程度了吗?那个人一定明晃晃地就坐在他身边。可他不敢揣测。
他那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姐姐,温凉的娘夜卿卿曾一眼看出他骨子里的怯懦,恨铁不成钢地讥讽:“生杀果断,才能够减少祸端。”他也曾翘着二郎腿,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地反讽:“你若是真的是个生杀果断的人,倒不会被个小人骗了感情。”他一时占了嘴上的便宜,却也深刻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不敢像夜家头上那几个家主一样,杀伐果决地去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心的。
他不敢。他害怕。
害怕□□裸血淋淋的事实就这么放在他眼前了,他却没有了半点招架之力。害怕到了那个时候,他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自己的家人、朋友、兄弟下手。害怕等到百年之后,那个把他带回家,双目慧铄的老人朝他无奈的摇头叹气,只是失望地看着他。
寻兮在努力下定决心,可他又怎么不是一个残忍的人呢,他被北都做的一切,和把方家逼上死路的刽子手又有什么区别。哪怕他安慰自己,温凉能够理解他的苦心,可手上的酒却停不下来,一壶接着一壶,好像把自己灌醉了,随着玄武的出现而弥漫的愧疚感便能消散一点。可隐隐他又觉得不对。他虽然动过手脚,可哪里至于害死了夜家暗客。
夜家上下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早晨还那么热闹,现在却好像连仆从都躲到哪里去了。从叔上来劝说。寻兮只是自己搬了把太师椅,一脸落寞坐在大厅门口的天井里,脚边滚的酒盅就要堆起来了。
“您还是少喝一些。不过也幸好,忙里忙外的仆从门客有亲有友的都出去访友省亲去了,看不到您这副模样。”从叔无奈,他仅知道晏家那个家主难得做了件聪明事儿,从北都带了两个可以帮着温凉的人,还以为是寻兮吃了醋,才一副失了意的模样。
寻兮不理。
从叔拾掇了他脚边滚过来的酒盅:“唉,我去给您煮一壶醒酒茶吧还是。素衣便是在这个时候慢慢踱步到寻兮面前的,歪了歪头,看寻兮的眼神里没有当日被温凉捡回来的时候半分的怯懦和害怕,满满尽是居高临下的,上位者的气概。她拢了拢裙摆,在寻兮对面的台阶上坐下。
寻兮虽是几近要醉过去了,但看到素衣,也难得记得要保持警惕:“你是谁?”
“素衣啊。”对方倒是回答得轻描淡写。
“为什么来夜城?”
“不是说了嘛。”素衣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手背托着下巴,“爹娘死了,来夜城寻求庇护。”
这波澜不惊的口气,怎么也不像是真话。寻兮也不恼,眯了眯眼:“假的。”素衣笑了:“谁说是真的了?真真假假,哪儿有这么重要。”大约是突然找到了说话的口子,寻兮问:“那什么是重要的?”
“目的达到了,便是重要的。我活得自在高兴,便是重要的。”素衣说得理所当然。可这话寻兮听了却莫名喜欢。他多久没有这么自在了?他自己也说不好。当年肆意策马,沿着夜城大街小巷,在有座山的山野丛林里窜来窜去的日子,好像已经是百年以前了一般,连再想起来的时候,都没有当时那样的心跳了。
这时,一只通体灰色的鸟从天井上头慢慢飞下来,然后落在寻兮的手臂上。那鸟的额心还有一簇红色如火焰一般的羽毛,很是漂亮。
素衣挑了挑眉,猜测:“百晓家查了我的身份送来了?”
寻兮直了直身子,忍不住仔细打量眼前的姑娘:“你怎么知道?”“不难。”素衣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看着那只鸟出神,轻飘飘地回复,“我在南国也见过这样的鸟。”
“南国?”寻兮要问,一个暗影落在素衣眼前,毫不避讳地向寻兮袒露自己的后背,丝毫不怕寻兮突然抬手杀了他一般,那个暗影恭恭敬敬地半跪在地上:“主子要见您。”
寻兮本来只是觉得江沅胆子稍大了一些,身边那两个神出鬼没的暗客跟在他身边跟着也就跟着了,现在居然还敢在夜家自由地跑来跑去算是怎么回事。可是由此看来,这个素衣怕是和南国、和江沅都少不了关系。
那暗影说罢站起身,又恭敬地向寻兮拱了拱手,才引路,要把素衣带走。素衣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似有似无的灰尘,转身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对寻兮说:“啊对了,总觉得,既然已经坦坦荡荡进来了,还是和主人家正式打个招呼比较好。”素衣双手交叠,至于胸前,微微欠了欠身。寻兮知晓这是南国皇室的礼仪,眼前这个人的身份怕是很明显了。
父母被狼所杀,不治身亡不是谎话,素衣的名字,也没有作假。南国皇室里过去有过唯一一个异姓王爷名叫阮执,南国老皇帝江淮生在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就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看名字便知道从来就没被放在心上过,自小被送到了皇宫外,为一个老书生教养,这老书生一家皆在这场皇权斗争中失了性命,独独留下一个儿子阮执后来跟着江淮生回了皇宫,比起江淮生那些虎狼一般凶恶的兄弟们,反而是他们两个更像是亲兄弟。江淮生夺得皇位大约和这个人也有密切的关系,江淮生上位后便封了那阮执做王爷。
阮执做了王爷,娶了贵女,老来得女,女儿刚出生便被封了翁主。可夫妻二人却在从南国一小城回皇城的时候在山中遇恶狼,尸骨无存。
“阮素衣······”寻兮犹疑之间试探。
素衣笑:“南国悦颐翁主,阮素衣,给夜城夜家小舅舅见礼。”
“你来夜城做什么?”
阮素衣大约在忖度用词,想了想,一副婉约姿态:“帮小舅舅解决一些···麻烦···?””你觉得我能有什么麻烦?”寻兮一副颇有兴趣的模样。阮素衣眉头一挑,也不管江沅派来的那个暗影还立在那里,坦坦开口,言语举止间的从容不迫,倒是将那份贵女的姿态展现无遗:“我还以为,江沅对于寻兮舅舅来说,颇为麻烦呢。啊,小舅舅,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寻兮脸色有些难看:“什么商量?”
“我负责把江沅带离夜城,至于你嘛,在江沅夺权的时候,夜城记得帮帮忙站站队就是了,等到我当了南国的皇后,自然会帮衬夜城,绝不动夜城半分。”阮素衣轻描淡写地好像扯家常一般便把江沅的野心曝露在寻兮面前,没有半分遮掩。
“你怎么知道,江沅会跟你离开,你又怎么坚信,以后一定会成为南国的皇后?”寻兮心里掂量几分之后便清楚无遗这南国翁主为着什么而来,眼下夜城都是乱的,甚至还有北都方家遗留的问题掺合在里面,他压根儿不想再掺合到南国的事情里,江沅这个人对夜城,对温凉都是一副野心勃勃的模样,让他回南国自然是寻兮乐于见到事情。
“翁主。”那个暗影出口提醒。
阮素衣低头轻笑了一声:“小舅舅不必担心,我自有我的主意,现下小舅舅还是把夜城的事情解决掉为好。”
阮素衣跟着那个暗影来到一处院子,江沅背着手,转过身来,眉目间颇为不快的样子:“回去!”阮素衣可不怕江沅:“你都不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再说了现在南国那么乱,我回去做什么,还没有夜城来得安全吧。”小姑娘勾着唇,“我虽说只比你晚到了夜城一步,可你知道的,阮家对各方消息的控制能力比你好一些,况且阿缨从未信任你,你在南国哪怕靠着江余年,应该也觉得束手束脚吧。”
江沅眯缝着眼睛,胸中的杀意蔓延,脸上的笑意却如同春风一般缱绻,他向阮素衣走近了两步,阮素衣不避不退站在那里:“我可以帮你的,江沅。哪怕不倚靠夜城的力量,其实你也完全可以慢慢夺回夜城的。东海站在你这一边,再加上阮家的力量,你在担心什么?”
“你就没有半点图谋吗?阮家?我可不敢用。”江沅笑着低头睥睨阮素衣,净是刻薄的姿态,可阮素衣却没有半点不适,或者不舒服的样子:“没关系的江沅,你会想明白的。夜城这个地方,变化太多,变数太大,你总能知道该怎么选的。”
江沅没有回音,阮素衣接着说:“江余年那边,我帮你稳住了,送了个‘小礼物’给阿缨,一只漂亮的替罪羊,阿缨那边对江余年的怀疑大约会减淡几分。他便可以留在南国,暂时以你的身份行事。至于从中利害关系,只有我知道,也方便你一时不爽杀人灭口不是。”依旧是轻飘飘的语调,阮素衣说完,不有逗留,转身向江沅招了招手:“你在夜城的别院我很喜欢,我先住在那儿吧,你想好了,便可以随时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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