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庄大约是觉得眼下自己在有些不合适,小声跟阿姝打了个招呼,便走到了门外。天上不知何时开始下雨,冬雨湿冷,谢庄觉得膝盖有些微微发酸,刚刚战场的销靡之音好像还没有散去,在耳边响。
“空——空——”
他好像真的在那片战场上一般,一切都不是幻觉,他看着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光睥睨像淬了剧毒的蛇,他轻慢地开口:“杀了吧。”他的族人的尸首尚有温度,横在四周,照顾他长大的奶奶跪拜在地,冲着那个孩子拼命磕头,呜咽的声音嘶哑,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奶奶一把拉过他,他没有留意,跪倒在碎石上,身体平稳不好,连双手都一下子撑在尽是碎瓦碎石的地上,他分不清疼痛来自膝盖还是双手,还是因为惧怕而战栗不止的心脏。
他的手被保护得很好,他娘告诉他有一天一定要回到夜城去,回到谢家去,去看看谢家的老家主,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看,也要回到夜城去。要保护谢家,保护谢家的一切。他娘甚至让他立誓,用这辈子所爱之人的一切来立誓,绝不伤害谢家的任何一个人。
他不知道硝烟是什么时候淡去的,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被奶奶救了出来,又拖又拽带到夜城,他只记得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血肉模糊,膝盖火辣辣地疼,天上下着大雨,他走了很长的路……
“我累了。十一。你先去休息吧。”谢庄才出来不久,便听见里面温凉这样说。
夜十一僵在那里不肯动,还是拱手的姿势,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主子,他知道这个小主子是多少了不得的人,从夜家到北都,他看见自己的小主子是怎么伤痕累累过,然后固执地选择把过去抛弃和遗忘,看到过她被欺负,被嘲笑,却自己拍拍裙子上的沙土,然后自己摸着路回家去,看到过她慢慢一点一点去学过去练习了不下数百次的技能,看着她重新来过,然后回到夜城,看到过少女失去了北都的一切,又如何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看过城主大典,一朝肆意。
明明差不多的年纪,可那个人知礼识大局,总是说没关系。
所以,他不懂。
为什么要把威胁放在那里。江沅不是善类,他那个所谓师兄更加不是。这一行本来牵扯的就不仅是夜城,北都也在里面,现如今南国和东海也掺和了进来。
“十一。”温凉再次重复,“你先出去吧。一天赶路也很辛苦,早点休息吧。我……我有分寸。”
夜十一半晌才开口回应:“那便请江公子和我一道出去吧。小主子,要休息了。”江沅看了过来,大约知道夜十一的意思,便站起身。温凉下意识拉住江沅的袖子,对上小姑娘细细软软的眼光,江沅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才按下她的手,继而走到阿姝面前,张了张手臂,示意阿姝把怀里的奶娃娃递给他,阿姝愣了愣,还是照做。
江沅出了房门,便把孩子放在地上,地面上一个影子由远及近,到孩子眼前的时候慢慢浮出人形,轻飘飘浮在离地面一寸左右的地方,同江沅拱了拱身子,便拉着小孩儿走远了。
夜十一适才关上门,便看到眼前这诡异的一幕,面上很是不好看。
谢庄站在阴影里,看见这一幕,一时间不知进退。
眨眼之间,夜十一飞快出手,直击江沅心脏的位置,察觉到背后凛冽且杀气重重的掌风,江沅只是闪身避开,背着手跳到院中,细密的雨丝洒在他身上,他目视前方,却丝毫没有狼狈之感。
夜十一已抽出腰间佩剑,那柄名叫猼訑的剑闪着寒光,有几分吞没雨色的味道。只见他闪身冲入雨幕,夜十一从不屑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他要的是快速致命的效果,因而剑招杀气极大,但这大概也是他是夜家暗客十一人中唯一一个长期在光下做事的原因之一吧。太过凛戾的剑锋除非真到了什么出神入化的地步,不然长此以往,不但消耗体力过快,更是易找到破绽。
能做夜家十一人之首的,大约离这样出神入化的地步不远了,再加之江沅内力功法皆处于被蛊虫压制的状态,温凉帮着调养,却不能完全驱除蛊虫,江沅深知此行南国他容不得有半分让故人看出自己有什么的差错,不敢贸然突破虫蛊与夜十一打斗,仅凭他现在的能力,短时间内急速避闪之下,早已浑身疲乏,几度被剑光擦过身子,虽未见血,但显得有些狼狈了。
强撑之下,夜十一也觉得有些体力不支,可每每他停下来,那个男人却依旧能够立于雨中,从容的模样直叫他有些窝火。
长剑直起,干脆直接往江沅喉头刺去。江沅竟不闪不避,站在那里,半眯缝了眼,脸上笑意不减,却满脸可见的不耐烦。
瞬息之间,温凉突然出现,只一抬手,便以一掌抵住了剑尖,夜十一一惊,松了手,剑掉在地上,和剑一起落下的还有原来帮助温凉抵过剑尖,原是拿来做镇纸的东陵石。
就好像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连温凉自己都没有料想真的能这么抵过一击,她看了看自己只是微微发红的掌心,抬眼再看夜十一:“闹够了吧。”
夜十一慌忙单膝跪地:“小主子。”
阿姝这才火急火燎撑了伞走到温凉身侧。
“我再说一次,都去休息吧。”温凉紧了紧拳头,没有转身看江沅,便径直走进房间。
阿姝路过夜十一的时候小心地低声和他说:“别惹小主子生气了,小主子心中肯定有数的,你且先下去休息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