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听了这话,大约是在意料之内,只是挑了挑眉,把目光放到了身前颇有一种雄赳赳气昂昂模样的小姑娘,明明矮了他一个头,气势却强大得不像话,扫视周围愈加热闹的人群,没有半分怯意。
没有半分怯意?若是这话叫温凉听见了一定暗喜。面上淡定自如,可藏在宽袖里捏起来的手暴露了她此刻到底有多紧张。生怕说错了什么,又生怕做错了什么,她死死地捏着那一日她爹留给她的香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点力量。
“仅仅是因为我的瞳色,所以说我是妖孽?”温凉好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似的,忍不住笑起来,“看您的样子应该是夜城的老人了吧?”
“那是自然。”老人皱着眉,好像极不开心的样子,“我自小生在夜城,长在夜城。”
“那您怎么会不知道,我娘还是夜城城主的时候,那时我出生不久,染了恶疾,夜家寻访了各地名医,集结了谢家所有的力量,才勉强保住了我这一只眼睛,只可惜没办法治愈,这颜色便是当是时留下的。现如今您这般出言诋毁,夜家倒没什么,谢家可要伤心了。”温凉故作难过的模样,老人眼神闪烁:“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夜城最需要的,不是夜家,也不是司徒家、晏家又或者是百晓家,某一个层面上来说,夜城最需要的,应该是谢家,谢家精通医药,整个夜城的医师药师几乎都从属于谢家的医药协会。温凉消失在夜城的那几年里,谢家家主谢逸陷入深眠,连夜城的药师和医师也悉数消失,直到最近才重新出现,那几年里,夜城的大家或是氏族倒还有自家大夫,剩下的夜城人若是生了病便只能靠着难得经过夜城的游医,不然就只能听天由命,得罪谢家是最得不偿失的。
“莫不是,您有什么证据,怀疑当年是谢家故意从中作梗?”温凉表情一变,满脸思量。老人慌了神色:“不不不!城主饶命城主饶命!我哪里敢怀疑谢家,也不该怀疑城主,城主归城是夜城之福!城主的眼睛是上天嫉恨英才,城主饶命啊!”
人群中传来细细碎碎的言语,有的人说:“这夜家小姐一消失,连谢家家主都病来如山倒,直到小姐回来才辗转苏醒,这不就是上天对谢家未能治愈小姐的眼睛的惩罚吗!”有的人应和:“是啊是啊,小姐回来了,谢家才复苏,我们才医药相救!”有的人细细回想:“没错!小姐一归城,城中都格外不同了,这眼正是证明了小姐的的确确就是夜家遗留在外的孤子啊!”
“天佑我夜城!”人群中不知道谁传来这么一个声音,以那个老人为首的一群人都跪在了地上,朝着温凉的方向叩拜。
这一刻,温凉才意识到:夜城无帝王,夜家家主便是夜城的神。
但不论如何,温凉也知道,眼前这个人不知道被谁人收买了了,才在众人面前说了这样的话出来,今天的事情如果没有处理好,那城主大典怕是怎么也举行不了了。有人,在暗中想要对付夜家,可究竟是谁呢?司徒家?晏家?百晓家?或者会不会是…谢家?
不远处的茶馆二楼,一个戴了白色面具的男子漫不经心地靠在窗口,静静地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他的气息隐藏得极好,或许顶尖的暗客都不一定能发现他的存在。
眼下场面,怕是江沅怎么也料想不到的。
他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身上竟然有这样的好本事,几句话便说得旁人无法在反驳什么,依旧是幼时处变不惊,稳稳消受了他人的敌意一般。而那股子淡然冷漠的劲儿又让江沅觉得和自己从前也无差别。
温凉似乎察觉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向斜对面茶馆的二楼。窗口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异样,可温凉总觉得刚才有什么人透过人群在往自己的方向看,而那个气息又很叫人觉得熟悉,就像是她身边什么人一样。
她正疑心是不是错觉,却看到茶馆二楼的窗口,一个小二将窗口桌边一个茶杯放到自己的托盘上然后离开,因为角度问题,小二拿起茶杯前,温凉并没有察觉到那里还有一张桌子,桌上还摆了一杯茶。
这个时间点,茶馆的客人络绎,坐在那张桌子上的人许是刚刚才离开,如果温凉没有猜错,那么这个人,很危险。
江沅注意到了温凉的视线才觉得或许有什么不对劲,暗示魑魅魍魉过去看看,便拉了温凉就走。
“时间尚早,要不要去戏馆坐坐?”江沅问。
温凉摇了摇头,想了想:“你知道夜城城心湖在哪儿吗?我想去看看。”
夜城的城心湖,便是在夜城的中心点,湖泊不大,湖中心是一个圆形的平台,层层台阶往上,约莫二十级台阶的地方有一棵粗壮古老的轩辕柏,树根大半植于平台之上,也有不少穿透了石阶和平台显露在外,往最底下的平台深处扎根。虽然是在隆隆冬日,轩辕柏的树冠高大葱茏,倒是生机勃勃的好景象。轩辕柏半人高的地方有一块光滑的石青色的碑嵌于其中,那便是夜城夜家在城主大典上要做血缘试验的地方。
这棵树从夜城存在的时候便已经存在,没人说得清它到底多大年岁,传言这棵树或许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树根深深扎于这个世界地底下的心脏。
许是因为夜城今年的冬天太冷,城心湖的湖面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通往城心湖中央的,是一块块如莲叶一般的石块,从湖底累起来,也不知用了多少石块,才让这条奇怪的路看起来越发神秘。
为了四日后的城主大典,夜家乃至四家的仆从都已经在这里忙了很久。这是夜城最大的盛典,不仅是在全城面前,做城主即位的典礼,也是对夜城夜家多年以来的先辈的祭祀活动。
温凉站在城心湖边,远远地看着湖中平台上忙忙碌碌的众人,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总觉得这些好像离自己还是很遥远。
“你在害怕?”江沅低声开口询问,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是让眼前的人觉得难以消化的。
温凉摇了摇头,她倒是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也不是害怕,只是毫无准备,她还没有想好自己是不是已经能够接受那个身份,她很想念北都,想念北都的一切,想念方家。
“回去吧。”温凉抱臂,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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