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到了夜城的这两日,虽说白日里好像没什么异况似的,可每到了夜里,午夜梦回,她都觉得心悸的厉害。从前在方家的时候,温凉便常常失眠,白日里活泼可爱看着好像没有心事的小姑娘,常常夜半惊醒,只能长久地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天慢慢亮起来。而近段时间以来,这样的毛病更是愈发严重了。
寻兮和她说,过两日便是夜城的城主大典,她需要在整个夜城人面前踏上夜城城中湖心的祭台,将手掌与祭台上立起的石碑贴合,如若是夜家正统血脉,定能受到夜家历代先祖化到石碑上的血骨的首可,从而堂堂地坐到夜家的主位。
可她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慌张和无措。方家殁了的阴霾始终弥漫在她的心中,她不止一次梦到那场大火,却分不清那场大火是属于方家还是故事中的夜家。夜城这个地方,没有一个是她的故人。
是夜,温凉再次被噩梦惊醒。恍然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极静,就像是每一个她因为噩梦而惊醒的夜晚一般,她的眼睛泛着潮气,微微刺痛,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摸的时候,才发现连枕头都湿了,眼泪发咸的味道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她愣愣地把手搭在眼上,直到手上的冷意刺痛神经才缓过神来。
她翻了个身,却怎么也没办法入睡。她慢慢蜷缩到一起。远远看,小姑娘像一个球一样猫着,肩膀抽动,连带着被窝都一抽一抽的,恍若不可闻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是极其压抑着什么一般,温凉只觉得哭得连胸口都闷疼,香炉里冒出来安神定气的味道都没有能够稳住她的心神。
温凉坐起身,抱着腿,额头磕在膝盖上。细想反正睡不着,不如出门走走。她本想在怀中藏把匕首用以防身,可是在这个地方,恐怕她自小练到大的一身本领真的碰到什么事情,这浑身解数也派不上用场吧,或许随随便便就被什么人干掉了也说不定。
她苦笑了一声,索性只藏了几枚袖针便出了门。
夜已深,夜城的晚市已散。阿姝这个小丫头大冷天还守在她的卧房外的小厅里,眯着眼,头一下一下地打着瞌睡。温凉小心地给她盖上一件小毯子,只披了一身白色的外衣便出了门。她不知道,她这么出门,虽然未曾隐藏气息和脚步声,可连夜寻兮都没发现她出了门。她本就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平凡,泯然众人。
温凉出了大门,贴着巷子走,冬日的寒气在夜里分外浓重,她轻轻吐一口气便是一团白雾。不知道走了多久,温凉看见前边的宅子没有牌匾,此刻正大喇喇地开着门。她听见悠扬的古琴声从后院传来,这样熟悉的声音,不知为何叫她想起了一个故人。
可她只模模糊糊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却连那个人的面容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好像她也曾认识过这么一个人,有这样的好本事。
想着,竟不知觉走进了那处宅子。她隐隐感知到宅子里似乎藏了几个暗客,可却并未现身拦住她,正奇怪,这时,古琴声停了下来。回过神的温凉已然走到了宅子的院落里。她皱了皱眉,对自己这般竟被蛊惑了一般的样子暗叫不好,后退了一步,正想着转身离开,刚转身,却撞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温凉边后退边想着道歉:“我…不好意思那个…”咿呀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说辞来解释自己大半夜无缘无故闯到了人家的院子里,可抬眼时候,她一下子却怔在了原地。
那是个这样好看的男子,仿佛最厉害的玉雕师做的人偶一般,让人忍不住感慨,这样的面容才是如切如搓如琢如磨。可就是这样一个好看的人,却是不好接近的样子,貌似温文,却分明带了威胁和侵略性,堂而皇之地就暴露在那里,好像就怕别人不知道他的野心似的。
他仅是站在那儿,就平白有一分哪怕面前有人踏了千军万马而来,他只身一人也不会有所畏惧的感觉。
“为什么不救我?”温凉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恍惚开口,只是话语中不像是咄咄逼人,偏生是委屈的味道。话说了出来才发觉不对,自己怎么会平白无故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说出这样的话反倒真的像是中了什么蛊,却见对方亦眼神闪烁了几分,然后瞬间归于平静。
温凉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沉默了几秒后,是一个打喷嚏。面前的男人突然低声叹了口气,解下自己身上暗色的斗篷将温凉裹得严实,男人身形比温凉高出一个头有余,斗篷披在她身上都差点拖在地上。温凉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的人,满满都是熟悉的感觉,明明好像是什么可怕的存在,她的心里却难生惧意。
“我是江沅。”那男人开口,他看了温凉数秒,继而抬起手来摸了摸温凉眼下的因缺少睡眠而产生的黑青色,男人的手修长漂亮,这样漂亮的手温凉还是第一次见,或许是因为冬日太冷,男人的手指关节带着浅浅的粉红色。
温凉只觉得眼下一阵冰凉的感觉。还没等她说话,男人又说:“你没有睡好。”不是询问,是这样肯定的声音,低沉清冽得就好像刚刚的古琴声一样。温凉点了点头。
藏在暗处的魑魅和魍魉默默看了看对方,选择潜到更远的地方,不近女色也就算了,根本连人都不近的主子现在居然在跟姑娘说话,要么他们在做梦,要么等主子意识到他们还在角落里看打得他们做梦。
“睡不好吗?做噩梦?”江沅温柔的样子和口气让刚打算跑的魑魅魍魉差点摔倒在地上,麻溜儿地跑得更远了。
温凉没说话,还是点点头。江沅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叹了口气,再看温凉的时候,眼中是灿若星辰,面上是浅浅笑意。
温凉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如同认识她一般。可那份不会骗人的熟悉感让她没法对这个人产生一点警惕,听着他温柔低声和自己说话,甚至有一种困意上头的感觉,这样柔软无害的温凉可能连寻兮,哪怕是穆于归都是难得看见。
“困了吗?”江沅问到。
温凉还是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神没有躲闪。江沅半弯下腰,轻轻将温凉抱起,然后缓步走出宅子,几个脚步轻点,便踏上屋顶,却依旧如履平地一般以快且平稳的速度向前,从温凉院子的屋顶跳下,将她抱入房间,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放到床榻上,为她盖好被子。然后坐到温凉的床边,长久没有说话,他表情未有什么变化,眼中却似乎含了一分挣扎。
哪怕是江沅自己,都不知道这份挣扎和犹疑到底从何而来,明明他来意明确,从未动摇,他要的原来唯有一个夜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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