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说法,在一些强调专注力的心灵鸡汤上特别常见,但现实生活中,能把工作与生活完美作出区分的人,其实并不多见。普通人总是在疲于奔命,表面看似轻松,实际上全靠死撑,偶尔也会有几个性情坚毅的,强势的整理自己的生活状态,不肯被家庭和亲情束缚住。但这些统统只是在应付一些生活琐事上的反应罢了,真的到了生死关头,又有几个人云淡风轻的抛下原本在乎着的一切呢?
盛秋行的神情里多了些变化,他默默的拿出了手机,打开了郑鹤荣的朋友圈。
别看郑鹤荣已经快五十岁了,但他却跟个年轻人似的,酷爱用微信朋友圈的方式来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分享美食,分享旅行,分享自拍,分享他认为有趣的、值得分享的一切。
展现在朋友圈里的私生活,或许是经过包装和美化后的,做不得数,但生活轨迹可以串联起来,有心人便可从中分析到一些背后的东西。
盛秋行显然很擅长做这些。
他与顾小遥分享着自己的发现:“郑琨杀人的那个晚上,郑鹤荣发了家庭聚会的照片,一桌美食,新开的红酒,你看这张照片,在桌子边缘的位置露出了一只手,这便是死者的,发朋友圈的时间是晚上7点,当时气氛应该还可以,吃着饭,闲聊着。而在晚上8点10分,郑鹤荣转发了他们公司的一个新闻,还附加了一句鼓励的话语,显然当时状况也还不错,所以他才有心情做这种事。”
两个人一起看同一部手机,顾小遥下意识的靠近了许多,眼神随着盛秋行的手指而动。
“接下来的第二天,郑鹤荣的朋友圈没有更新状态,第三天、第四天就一开始正常频率的更新,有晒美食,也有晒参加的会议,转发一些链接等等,再往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做什么事,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就跟你在百度上搜索出来的新闻事件相一致,可以认定是真实存在的行程,如果没有出了郑琨这档子事,他过着这样子的生活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顾小遥接口:“这就是我最疑惑不解的地方了,他怎么一点都不伤心难过呢?”
盛秋行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最疼爱的儿子入狱,即将被判刑,甚至当时预估的可能是判死刑,他的反应太假了,就像是……”
“就像是心里边根本不在乎郑琨即将要面对一个怎样的结局,但他身为郑琨的父亲,又不得不表现出来一些东西,免得太假了,于是,干脆来一场表演,尤其是那些对郑琨状况有所了解的人,便是他主要表演的对象,一边试图稳稳立下不计前嫌的慈父假象,一边默许、或是期待一些事的发生。”顾小遥说到这里,声音完全停顿了下来,她望向盛秋行,“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阴谋论了?”
“明天我们去和郑琨聊一聊吧。”盛秋行不肯定,但也没否定。
“嗯,我也更加感兴趣了。”顾小遥点了头。
隔天早晨九点,探视时间一到,穿着深色职业套装的顾小遥,踩着稳健的步子,跟在盛秋行的身旁,一同走进了南城市第一拘留所。
谈话室内,两个警察坐在门口处的椅子上,他们将全程进行监督。
郑琨很快被带了过来,由于涉嫌故意杀人,他的手上和脚上都戴着刑具,所坐的椅子也是特制的,只要一坐好就动弹不得,除了张口说话之外,他无法做出任何危险性动作。
“你怎么又来了?郑鹤荣究竟给了你多少钱?一百万?两百万?还是更多?”
郑琨的每句话里都深藏着敌意,甚至是挑衅,他不客气的瞪着盛秋行,显然不信他是来帮助自己的。
“你父亲郑鹤荣先生委托我为你做刑事诉讼辩护,委托费不到三万,在南城各个律师所内,这个收费已经相当高,当然,我也是最专业的律师,担得起这个价格。”盛秋行一板一眼的回答。
郑琨勾起了嘲讽的笑容:“律师费才三万?那怪不得他还舍得花在我身上!郑鹤荣只用一顿酒钱,就请来了南城最好的律师来维持他慈父的形象,的确是相当的值得。”
盛秋行说:“你的父亲很担心你。”
郑琨一听这个,情绪顿时再次激动了起来:“你哪只眼睛能看得出他担心我了?就因为聘请你过来辩护?还是说,他在你面前惺惺作态,说了很多听起来很担心我、很为我着想的话?还是说,你觉的只要是亲生父子,父亲便理所当然的爱着孩子,会为了孩子付出一切?”
盛秋行轻轻的把笔记本合上了:“郑琨,你已经被检方以故意杀人罪向南城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二十三天后,将会开庭审理,到那时,才是真正决定你命运的时刻。的确,你研究过刑法,知道犯案时未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不适用死刑,而你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的确能保证你受这一条法律的保护,不会被判处死刑。然而你想过了没有,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一颗子弹击穿心脏,人会在几秒钟内死去,干干脆脆,简简单单,所有的罪孽尽数一笔勾销,可是,如果不让你死,一口气让你坐牢二十年,整个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将在监狱里度过,自由被剥夺,你生存的世界无限的缩小,你日复一日的在监狱的十二人间内醒来,宛若坠落在一个为期数十年的噩梦里,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滋味,你确定自己真的能扛过去吗?”
郑琨突然不说话了。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永远都是真实的场景。
而盛秋行用最简练的语言所描述的,正是一个郑琨已能遇见到的未来,他的脑门上,浮现起了清晰而细密的一层汗,整张脸惨白无血色,手指微微颤抖着。
“你已经满十八岁了,判决过后,进入监狱服刑,不会有人把你当成是小孩子看待,你将是一个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对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负责到底的成人,你将与过去优渥轻松的生活彻底道别,你的亲人朋友将再无法给予你一点的帮助,在监狱内自称一个小社会,你必须得完全靠自己,才能勉强撑下去,那种艰难,你闭上眼睛,试着去想一想吧,我不打扰你。”盛秋行抬起手臂,看了看时间,“我这次探访一共三十分钟,讲刚刚那些话已用去了十二分钟,接下来你还有十八分钟可以考虑,要不要接受我的帮助。”
顾小遥在一旁捏了把冷汗,她算是长见识了,原来律师办案,也可以同如此不假辞色的语气,去和自己的客户说话。
郑琨沉默了足足三分钟,他才开了口:“你……你是郑鹤荣找来的人,我不信你。”
“准确的说,是郑鹤荣先生付费,要求我来到这里为你提供必要的法律援助,如果你不信任我,你可以要求更换其他信任的律师,这些是你的权利。”
郑琨吃惊的望着盛秋行:“你不在乎?”
盛秋行反问:“我为什么要在乎?”
“你不是郑鹤荣找来的吗?”
这种标准的孩子气的问题,盛秋行几乎被逗笑了。
他很坦白的说:“律师费我已经收了,没有合同法上约定的接触理由,我是不会返还这笔费用,至于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辩护,这也是你所享有的权利,由你自己来决定。”
跟一位律师去争辩,郑琨注定了要失败。
更不用说,从最开始,盛秋行已经将恐慌的种子深深种下,从郑琨不停的偷瞄墙壁上的挂钟就可以判断出,他的心里绝不是表面撑出来的那样平静。
探视谈话的时间还剩十分钟。
郑琨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了。
他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着转:“盛律师,你能帮我做无罪辩护吗?”
盛秋行摇头:“你目前有两个可以减低刑罚的点可以利用,一是涉案时未满十八周岁,二是有自首情节,但这些并不足以构成无罪辩护的基础,除非有新的有利于你的证据出现,不然的话,律师辩护部分起到的作用其实并不多了。”
他是实事求是的个性,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郑琨的眼神迅速黯淡了下去:“其实我心里边也是清楚的,我的车子撞死了人,而且还是个孕妇,那是两条命,我躲不掉的,我得给她们偿命,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的情绪,看样子是要崩掉了。
眼泪止不住的滑落而下,看上去,捂住又可怜。
盛秋行提醒:“注意时间,把有利于你的那部分事实说出来,现在不要哭,因为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郑琨,你是成年人了,多替自己考虑一下,多做些对自己有益的事,现在,控制你的情绪,整理语言,告诉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把你没对警察讲出的那部分话,全都说出来吧。”
郑琨的情绪果然失去了控制,但盛秋行的话,显然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每个人都有一种本能的求生欲,而越是联想起盛秋行所勾勒的那些可怕的场景,郑琨讲述的语速便越加快了许多。
他很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若是说不完,下一次的探访时间就是一周以后,到那时,留给盛秋行想办法的时间将所剩无几。
郑琨不知道眼前这个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的男人是怎么知道当晚发生了一些别的事,而他又是如何判断出,自己连警察都没说,始终憋在了心里边。
“那个女人来家里吃晚饭,我说不行,可是她说我管不着,郑鹤荣非常纵容她,他们两个之间相差了二十几岁,可是他们居然告诉我那是纯粹的爱情,呵呵,真是有趣啊,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竟然会爱上一个四十九岁的肥胖老头,还说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爱情。他们通知我,那个女人的肚子里有了孩子,已经三个月了,验过血,是个男孩。郑鹤荣非常高兴,喝了点酒,他豪言壮志,说自己能活到一百岁,还要花五十年的时间去奋斗,他将把他的小宝贝抚养长大,送他去读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等到他有能力接管公司那一天,就把辛苦拼下来的家业全都交给他。哈哈哈,真是可笑,已经有我这个儿子在了,他看都不看我,仿佛我在他的眼睛里,只是一堆将要被丢弃的无用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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