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淅淅沥沥的秋雨从傍晚时分便开始飘飘洒洒的下了起来,已经下了足足三个时辰了,却始终没有丝毫想要停歇的迹象。自古逢秋悲寂寥,凄凉的秋风,阴冷的秋雨,只让人觉得一股股的寒意不断地自骨髓深处渗出,把这个本就苍凉的季节笼罩在了一片凄凉肃杀的色彩之中。
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阴雨,却有一队人马踏着早已翻浆了的泥泞的道路在顶风冒雨连夜疾驰着,正是带着梁国所能派出的最后五百骑兵从开封奔袭郓州的王彦章。因为朱友贞下令掘开了滑州的黄河大堤,滑州、濮阳、胡柳陂、濮州等地现在已经尽数沦为了泽国,王彦章无奈之下只能从曹州绕道而行杀奔郓州。因此这趟原本只需要两天的行程,王彦章硬是走了四天才勉强赶到了郓州和中都的交界处——递坊镇。
一路上,王彦章经过仔细的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局势后,始终觉得以五百骑兵进攻郓州无异于以卵击石。尽管王彦章自从接到这个任务后就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可是他也绝对不会用这种如同自杀一般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一生。于是他决定在途中的递坊镇稍作休息后,便转道至中都。虽然这样会耽误一些时间,但是据王彦章所知中都现在尚有张汉杰所率领的梁军一万精兵,尽管王彦章对张汉杰这个奸臣深恶痛绝,可是有了这支一万人的军队,进攻郓州的战役多少也能打出一场像样的战斗了。
按照王彦章的估算,以现在这个速度,只要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差不多能赶到递坊镇了。可是就在王彦章刚刚准备为终于可以有个地方避避雨而感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全身的神经却突然紧紧地绷了起来!尽管整个大地仿佛被扣在了一口巨大的黑锅中一般,黑的近乎于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征战沙场多年的王彦章还是敏锐的感觉到了在前方的黑暗中隐藏着一股凛然的杀气!
感受到了前方的危险后,王彦章急忙一拉缰绳,止住了胯下乌骓马前行的步伐,随后一伸手大喊一声:“停!”拦住了前行的部队。
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楚王彦章脸上的表情,只能隐隐的看到他双眼中闪烁着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的幽暗的光芒。一旁领军的校尉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不明就里的问道:“王将军怎么了?”
王彦章凝视着眼前无尽的黑暗,沉声说道:“列阵!准备迎敌!”
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主将有令,这五百骑兵还是快速的摆出了一个锋矢阵。看到这五百骑兵的表现后,王彦章满意的点了点头。虽然是五百名新招募的骑兵,但是看起来倒也有些训练有素的样子。现在这五百骑兵一个个已经秣马厉兵摆好了阵势,只待王彦章一声令下,便可以随时发起冲锋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眼前这种紧张的氛围一般,一股阴冷的狂风突然平地而起,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在这股狂风的催动下猛然间变成了倾盆暴雨倾泻而下。伴随着豆大的雨点,笼罩在大地上的重重乌云中传来了一阵阵隐隐的雷声。同样是雷声,但是深秋的雷声却显得那样的沉闷悠远,仿佛有一个天神在天上推动着一面巨大的石磨一般发出了低沉而经久不衰的隆隆声。紧接着,一道刺眼夺目的闪电在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突然劈开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照亮了这个漆黑的雨夜!
虽然这道闪电转瞬即逝,但是借着闪电划破黑暗时所带来的那一瞬间的光明,王彦章隐约看到了前面大约五百米开外有一个人,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一个像一尊雕像一般纹丝不动的人挡在了他们前行的路上。而在那个人的身后大约五百米开外的地方,则是黑压压看不到头的,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的一支严阵以待的大军!
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后,王彦章突然感到有些恍惚。此情此景顿时让他想起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同样风雨交加的夜晚,而那个挡在他前行道路上的身影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四十年前那个屹立在暴雨之中,拦在了他和李克用之间的那个让他终生难忘的身影——李存孝!
又是一声沉闷的雷声响过,这声闷雷也让王彦章回过了神来。王彦章使劲的摇了摇头,终于把自己从四十年前的回忆中拉回到了现实。而此时,听着耳畔响起的马蹄声,他感觉到对面那个人已经打马来到了前方距离自己不足两丈的地方了。尽管对方没有丝毫停歇的样子依旧在不断地拉近着与自己之间的距离,但是不知怎的,王彦章却始终提不起丝毫的戒心。因为他从这个人的身上没有感到分毫的敌意,他之前所感觉到的杀气是源自于这个人身后那支大军的。
待那个人来到王彦章近前不足一丈的距离后,突然滚鞍下马,随后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泥泞不堪的地上!而此时,王彦章也终于勉强看清了来人的面目,失声叫道:“继业?!”
没错!眼前这个跪在地上之人正是在李存勖的重重要挟之下,被迫决定与王彦章一战的——安继业!
而他身后的那支大军,则是由自告奋勇的李嗣源准备突袭开封所率领的五千唐军铁骑!
在这样的环境下,在这样是时间里,两只大军的突然遭遇既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说是偶然,是因为他们双方都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遭遇;说是必然,是因为开封和郓州之间现在只有这一条捷径可走,双方的遭遇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ex){}&/ 然而王彦章虽然释怀了,但是安继业却始终无法释怀,始终无法鼓起勇气来面对这个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自己心爱之人的父亲——王彦章!
良久之后,安继业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不行!我还是无法对王伯伯您出手!如果我今天对您出手了,那么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茹妹?我下不去手,王伯伯你们走吧!”
王彦章正色说道:“傻小子,不要感情用事了!你要记住,这一战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深爱你的茹儿还有你三弟郭威的一家老小!你若是就这样放弃了,那么他们该怎么办?”
安继业痛苦的摇了摇头道:“我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现在就杀回杨刘救出茹妹和我三弟,然后再杀奔兴唐府把我三弟的妻儿老小全部救出来!既然我大哥不顾我的感受苦苦逼迫于我,那么我……我还顾及什么兄弟情义呢?!”
王彦章紧紧地盯着安继业,说道:“我太了解你的性格了,如果这么做真的能行的话,那么你早在李存勖逼迫你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做了。你之所以被迫答应了李存勖的要求,就是因为你无法同时救出被李存勖关押的所有人!望州距离杨刘至少需要两天的路程,你的马再快也要一天才能赶到,你怎么可能做到同时救出所有人呢?更何况若非已经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的话,李存勖又怎敢如此的逼迫于你?!”
“可是……”
“够了!”
安继业还想争执什么,却被王彦章厉声打断。只见王彦章接着说道:“继业,我们没有权力去选择出生在什么时代,可是我们却有能力掌握自己在这个乱世之中该做些什么!虽然咱们的理想都是想要尽快结束这个乱世,但是选择了两条不同道路的彼此却是对方实现这个理想的最大的阻碍。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若非如此又怎么可能实现我们的理想和抱负?现在我们梁国朝堂之上,陛下听信小人谗言,任由奸佞之辈把持朝纲,排挤忠臣能将,梁国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了。可是尽管如此,既然我选择了依靠梁国来实现我荡平乱世的理想,那么我必须要坚定不移的走下去才行!以前我和你说过,这个乱世是始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现在已经是我们这一代人谢幕的时候了。我们这一代人虽然无法亲手终结这个乱世,但是当我看到你们这一代人的崛起后,我坚信这个乱世必定会在你们的手中终结。现在能够看到你们这一代人继承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理想,尽管我们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可是却是殊途同归,我没有遗憾了!”
听完王彦章的话,安继业痛苦的只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待到安继业磕了三个响头后,王彦章一把拉起了安继业,点了点头道:“好了、好了。虽然没有机会能够亲眼看到你和茹儿走进婚姻的殿堂,多少感到有些遗憾,但是茹儿能有你来陪伴她的一生,我真的是满足了!女婿如同半个儿子,所以我坦然受了你这三个响头,就算是认可了你这个女婿了!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好好地疼爱茹儿的,我祝你们幸福!”
王彦章的这番话,让安继业听过之后更是心如刀绞,颤声说道:“王伯伯,我……我实在是……”
“够了!”看到安继业还是无法坚定信心与自己一战,王彦章突然一把推开了安继业,随后伸手撕掉了战袍的一角甩落在地,厉声说道:“所谓救命之恩云云,也不过是我王彦章当初一时的无心之举而已。今日割袍断义,你我互不相欠!现在我以你岳父的身份命令你,速速与我一战!你如果继续这么婆婆妈妈的话,那么休怪我王彦章出手无情了!!”
说罢,手中的镔铁长枪“飞龙”直如一道疾电一般猛地刺出,紧贴着安继业的颈部划过,带起了一缕血痕!
看到王彦章已经没有了丝毫商量的余地后,安继业心知这一战已经是在所难免了。摇了摇头,颤声说道:“王伯伯,这一战我是为了茹妹,希望你不要记恨于我。您放心,我一定会将您生擒的!”
王彦章哈哈笑道:“臭小子,好大的口气!当年的战神李存孝我尚且不惧,你纵然是《太玄神功》的传人,也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而已,又怎敢口出狂言,竟然敢在老夫面前摆出来一副必胜的姿态呢?!
“说起来老天真的很喜欢捉弄人啊!当年我与李存孝一战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雨夜之中,看来我和《太玄神功》的传人真的有着密不可分的缘分啊!不要犹豫了,来吧!!”
安继业咬了咬牙,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沉声说道:“王伯伯……”
王彦章一伸手打断了安继业的话,用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的目光盯着安继业缓缓地说道:“我既然已经承认了你是我的女婿,那么就让我听你我叫一声‘父亲’吧!”
听完王彦章的这句话后,安继业只感到自己的心在泣血,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嘴里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父亲!请恕孩儿不孝!!”
在这一声回荡在天地间的嘶吼声中,安继业咬紧了牙关猛地抽出了腰间的血河宝刀,挥刀向王彦章砍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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