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骨案(10)
阿雅小姐突然停下脚步。
“它?”
眼前种了一片低矮的花草,叶片呈圆形,边缘为锯齿状,还长了好多颗像蓝莓一样的果实,叶子有点像绣球花,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莨菪?”
解说牌上印着“莨菪,茄科”的字样,花草旁还有“危险!请勿触碰”的告示牌。阿雅小姐从口袋中缓缓掏出抛弃式橡胶手套,戴上之后十指交错,确定嵌紧了便伸手去拿那果实。
“上面写请勿触碰耶。”
“是啊,有毒呢。”
“咦?”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跪下来拨开叶片,仔细确认结在花茎上的果实。
“你在做什么?”
“我证明给你看啊,就是这个,你瞧。”阿雅小姐指着某个地方。“是不是有摘过果实的痕迹?”
“好像是。”
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但往她指的地方一看,花茎的节眼上确实留着几处被摘过的痕迹。
“这又怎么了?”
阿雅小姐摘下一颗开始发皱萎缩、看似熟过头的果实,放在手心上。
“这看起来很像蓝莓,却是不折不扣的剧毒植物,小孩只要吃几颗、成人则是十几颗就会丧命。”
“十几颗,什么!”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难道清美小姐就是用这个?”
“应该是。”阿雅小姐点点头,“这就是西方说的颠茄。”
“颠茄?这是颠茄?!”
听她一说,我总算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颠茄可是与后母专用毒药“附子”齐名的悬疑小说常见剧毒之一啊。
“没错,这里种的是国内种,跟西洋的颠茄不完全相同,但性质相去不远。”
我听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抱紧双膝低下头去。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清美小姐是吃这个死的?”
“莨菪的走字,源自于中毒初期症状之一,也就是妄想与幻觉造成的胡乱奔走。”
“妄想……”
啊,原来如此。
“所以屋里那么乱,并不是因为跟谁打斗?”
“或许有打斗,但对手可能只有她看得见。”
“可是这么一来……”
说到一半,我感觉阿雅小姐轻戳我的头,抬头一看,她就蹲在我身边,与我四目相接。我眨着眼,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戳我的头,便看她用手指敲敲自己左边的太阳穴。
“咦?”
“眼睛。”
“眼睛?”
“你不觉得她眼睛怪怪的吗?”
“看不出来。”
不过,我确实注意过清美小姐的眼睛,双眼瞪得老大,像长了眼翳一样蒙蒙的。
“瞳孔放大了。”
“什么?”
“当时角膜已经呈现混浊,所以看不太清楚,但她的瞳孔确实放得很大,这是典型的颠茄中毒症状。”
“未婚夫说自己是眼科医师对吧?”
我点点头,低下头去。
“她在跟未婚夫闲聊的时候,可能听说古时候的贵妇曾经服用颠茄,让自己的眼睛看来更漂亮,而她身为药剂师,也应该认识颠茄硷。说不定她也跟你一样,喜欢看推理小说呢。”
阿雅小姐解释着,身后的扩音器突然响起华尔滋的旋律,如同戏剧的背景音乐,提醒游客即将打烊,那哀伤的曲调令我心情更加消沉。
“不知道是预谋还是偶然,毕竟她喜欢植物,或许是来这里散散心,碰巧看见这果实而一时冲动,也可能是之前就来过而留着印象。还有可能是想制造一点暗示,让未婚夫感受到什么,记得莨菪的花语是沉默。”
“沉默……”
我头一次感觉到这两个字是如此哀伤。
“总之,她昨天来到这里,偷偷带回这些果实,回家吃下去了。这玩意儿要一口气吃到致死量可不简单,但她是药剂师,应该会把果实装进空胶囊之类的,就能确实吃到致死量,大概只要三十分钟到一小时就会出现症状。”
“那……”
“服用致死量后,肯定出现了严重的妄想,身体也很痛苦吧。她可能抓得自己袒胸露背,表情也变得痛苦狰狞,不过呕吐量很少,看来她在前一天就有心理准备了吧?虽然她有尿失禁,却没有排出粪便,或许是前一天就清空了肠胃,避免自杀之后不堪入目吧?”
阿雅小姐又轻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站起身来,我也低着头跟着起身。
“如果自杀也算杀人,那这确实算是密室杀人,她把门窗全部锁好,就是不想有人出手碍事,一心求死的人都是这样。我想只要翻找一下,就会找到遗书吧。”
“那……”
清美小姐果然是自杀?这个问题,我问不出口。
“你这么希望是他杀吗?”
“因为自杀实在太悲惨、太可怜了啊。”
当然,我不是说他杀就可以开心,只是这样的结果太教人遗憾,我不禁掩面沉思,她究竟为何要想不开?
“你不清楚这种假设带着多大的意义。这样吧,假设你是她,妹妹和未婚夫互有暧昧,你会怎么做?”
“我要揭发他们、拆穿他们!这比自己寻死好多了!”
本来就是他们两个的错啊!我愤愤不平,阿雅小姐却只是微微一笑。
“人类的感情愈受挫愈激昂,死灰复燃也时有所闻。就算拆散了这两个人,历史也不会消失,你应该不希望婚后一辈子躲着自己的妹妹吧?”
“那我会选择分手,去寻找更好的对象。”
“很好啊,但要是她不这么想呢?”
阿雅小姐缓缓眨了个眼。
“如果她知道自己深爱的男人出轨后,就是想不开呢?”
“所以她选择一死,退出争夺战?”
“哈哈哈哈!”她又突然高声大笑。
“阿雅小姐。”
我已经没力气责怪她了,只能愣愣地听着她的笑声,嗅着湿热空气的气味。
“这哪算退出呢?这样一来,才能把男人的心夺走呀。”
“什么意思?”
“警察可能会找到遗书,上面提及未婚夫和妹妹的关系,不过医院应该早就察觉两人的关系了,除非未婚夫跟妹妹真的非常厚颜无耻,否则考虑到家属的心情,关系通常很难持续下去,可能其中一个会丢饭碗,或者两个都遭殃。再说,他们毕竟都订婚了,就算其中一方已经过世,未婚夫也不可能毫无眷恋,各方面的自责与悔恨,将浇熄未婚夫与妹妹之间的火花。刚才你不也看到他们的样子了?看来玩火玩过头,烧到八百度罗。”
听说遗体火化的温度是八百度,阿雅小姐自己觉得好笑,又开始科科冷笑;而我,什么也不想再听、不想再说了。阿雅小姐看着沉默的我,只觉得新奇有趣,也没说什么,我们就这么默默离开植物园,走向大马路。
外面天色已暗,穿着大衣仍有凉意,雪再度飘下来,我们踏得新雪吱吱作响,这时阿雅小姐静静地开了口:
“死人不说话,也不找借口,所以大家都拿死人没辙。说破嘴也没用,他们是自私的,对我们这些活人的意见充耳不闻啊。”
眼前的大马路上掠过几道车头灯,其中一辆转到我们面前,慢慢地弯进小路中,那徐缓变化的光芒,不知为何唤醒我小时候去奶奶家玩的回忆,想起精灵放流那令人心碎的光芒。
“你觉得可怜?我不觉得。这女人真是自私又狡猾,用了无比暴戾、粗鲁、不留余地的方法,掌握了未婚夫的心,这哪里可怜?我倒觉得很可怕,就像慢慢腐蚀人心的剧毒。”
阿雅小姐的话,在我听来像是耳边风。
“是这样吗?”
我跟在阿雅小姐身后,深深叹了口气。
“自杀或许是很自私的做法,但我还是觉得这故事太感伤了。”
抬头一看,轻柔的白雪正巧落在我的眼皮上,冰冰凉凉,随即融化滴落,仿佛是我的泪水。
“她一定是不希望当面逼迫、责备、怒骂那些自己深爱的人吧。”
阿雅小姐不懂也没关系。
我与清美小姐的关系并没有多好。
但我坚信这点绝对没错。
“清美小姐,一定是心灵清澈又美丽的人。”
这天晚上,晚间新闻简短地报导了清美小姐的案子。
新闻一开始说自杀与他杀都有可能,但隔天早报的一个小角落,证实了她确实是自杀。
过了几天,消息灵通的妈妈告诉我,好美小姐辞去医院的工作。
“吓死我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搞外遇!”妈妈语气惊讶,我却没什么反应,也不想听她提起这件事,这辈子更不想再去拔那间公寓外的草。毕竟无论天气多么炎热,都不会再有人请我喝薄荷茶了。
其实我与清美小姐的人生,不过交集了一个小小的片段,所以在她死前死后,我的生活都没有明显的改变。
不对,有件事情变了。
现在我房间里种了常春藤,叶片是星形和可爱的爱心形,上面长着白斑,另外还有薄荷盆栽。目前就这样,往后应该也不会有任何增减。
之后又过了几星期,我打算帮塑胶模型上漆,想找旧报纸来铺着时,报纸上一篇小小的报导吸引住我的目光。仔细一看,是三天前的报纸。
“未婚妻过世,医师自杀?”
○月x日凌晨,民众发现忠别川河岸停靠一辆可疑车辆,于是报警处理,警方于车上发现在市区工作的医师桥口武义先生(35岁),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车上并未发现遗书,但有烧炭痕迹,且桥口先生的未婚妻刚于上个月去世,警方认为自杀的可能性高过意外与他杀,但仍会慎重侦办。
我拿着模型的手抖了起来,是因为震惊、难过,还是愤怒?自己也不太清楚。
“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不更珍惜清美小姐呢?”
我又想起桥口先生那天伫立在雪中的身影,不禁落泪。
既然这么后悔,后悔到宁愿殉情,为什么当初要干这种蠢事?
既然爱,为何又要背叛?
好美小姐如今孤单一人,又作何感想?
清美小姐真的这样就满意了吗?
我最讨厌在天堂会幸福美满这种无凭无据的说法,现在却忍不住诚心祝这两人的灵魂,能在天上获得幸福。
五月第三个星期,久久不去的寒冬总算起驾离开,眼前是一片冒着嫩叶、宣告夏天来访的千岛樱,树上开满白白的淡色小花。而我,正搭着阿雅小姐开的雷诺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天色湛蓝,阳光和暖,窗外景色宜人。
大多数国内人认为樱花代表春天的毕业季与入学季,但在这里,樱花可是开在五月的黄金周连假,所以当地人一听“樱花开罗”,想到的不是春天要来,而是觉得草木繁茂,兴奋得想出门踏青。
目前最多的樱花树是染井吉野樱,本地原生的则是“千岛樱”“虾爽山樱”“霞樱”“深山樱”这四种,其中我最喜欢千岛樱。千岛樱在染井吉野樱谢了之后才开,感觉花期比较长,花苞剐开时是鲜红色,凋谢时却是雪白色,让人联想到廉洁一词。
我对花不是很熟悉,就只有樱花例外。奶奶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过世,她很喜欢樱花,所以每当我看到樱花,就想起从前奶奶抱着我,温柔解释着:“这就是虾夷山樱喔。”的回忆。或许也是因为这样,能在晴空万里下乘车兜风赏樱,对我来说是一大享受——就算是阿雅小姐开的车也一样。
“怎么了?”
我不自觉看着身边握着方向盘的阿雅小姐,她狐疑地挑眉,瞥了我一眼。
“没有啦,我以为你不会开车。”
“为什么?”
“你不是每次都搭计程车吗?”
阿雅小姐是位大小姐,但并没有聘请“管家”或“专用司机”,主要交通工具通常都是计程车,我还真不知道她有驾照,甚至还有这样一辆车。
“去年我是毁了一辆车。”
“出车祸吗?”
“不是,是鹿。”
“鹿?你撞到鹿了?”
当地人很怕野生动物突然冲上马路,其中最怕的就是鹿,它们不仅冲得快,体型又大,车子因此撞得稀巴烂并不少见。我瞪大眼睛,担心是不是出过什么严重车祸,但她只是耸耸肩。
“不是撞到鹿,是在夏天发现一头鹿的尸体,用车载了回来,不过天气太热,尸体已经腐烂得很严重了。”
“呃。”
我不太想继续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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