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日,元承光去顺辽守城时,带走了三千北军。
此时他的官职是射声校尉,除了原本归他统率的射声营,戚太尉几乎把其他校尉的兵都拨给了他。他一个四品校尉,统领大半北军支援外镇军,挑起了三品北军中侯的担子,倒不是因为他的本事多大,而是这个山芋实在太烫手,傻子才抢着接。
有多烫手呢?
裴泰统领的建州勤王军号称三十万,实则约有二十二万,兵锋直指郁阳,而顺辽作为顺州的州府,也是建州通往郁阳的门户,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顺辽失守,建州军便可一马平川,势如破竹地兵临郁阳城下。
元承光进入顺辽以后,将三千北军分为三路,分别驻扎在城内的东面、北面和南面城墙下,围城战开始以后,这三个方向将承受建州军最猛烈的攻击。
安顿好北军将士以后,元承光径直打马来到顺辽军府,刚一进门,就看到几个文吏打扮的人候在门边,一问才知,他们都是这里的主簿、主记室吏和书佐,奉了太守之命在此恭候镇西将军。
元承光一笑,知道他们都是太守门下的亲近属吏。这回,他受封四品镇西将军,率北军增援顺辽,按理说与这顺辽太守同品秩,还怕这人腻腻歪歪,不好打交道。
他跟这顺辽太守蔡永年打了照面,简简单单出示了军令,蔡太守就毕恭毕敬交出符节,将顺辽的五千守军交给他全权统辖。他看着蔡太守的谦卑姿态,心中不由得冷笑——这老头把兵权交给他,也就把守城的担子全撂给他了,守得住守不住,这老头都可作壁上观了。他也不以为意,当初既然敢接下这烫手的山芋,就没想过全身而退。
他出了军府,策马去了西面城墙,想要尽快熟悉城中防务。顺辽从前朝开始,就是西面枢纽重镇,城墙的建制规格与京师郁阳相差无几。他到了城墙下,欣慰地看到,即便除去城垛的部分,城墙的高度也有三丈五尺高。
他扬手一鞭,抽在马臀上,纵马沿着登城的蹬道,上了城墙。他放眼一望,城墙顶部的宽度约有二丈五尺,城墙的底部宽度更是达到了六丈。另外还有伸到主城墙以外的敌台,伸出的长度约有三丈,横长有五丈。这样的敌台,每隔一里就有两座,能够对攻城的敌军形成三面夹击的攻势。
他心中一喜,咧嘴一笑,有这样营建规制的城墙,再抓紧时间修建防御工事,裴泰的三十万大军,或许也不算什么。
然而,才仅仅过了五天,他就笑不出来了。
太快了。
裴泰的三十万大军势如破竹,从建隆起兵后,一路攻过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沿途的城镇大多望风归降。
建州军照这样的行军速度,最多二十天,就会抵达顺辽城下。顺辽因为久无战事,防御工事比他预期的更糟糕——护城河虽有三丈五尺宽,有些地方已经淤塞;每个城墙的城垛上,还要制作木质牌堵,再一一安置上去;尤其是城外的壕沟,虽然设置了三道,但大多已经崩塌……
照目前的施工速度,他要想在二十天的时间内,用城内的八千军士,即便昼夜不息,也最多能够完成一半的防御工事。
此时,元承光陷在护城河的淤泥里,他卖力地挥动着锄头,带领着数百兵士,加班加点清理河内的淤塞。他的乌皮圆头靴里灌满了污泥,深及大腿的泥水浸透了他身上的褶绔,又凉又腻,黏在身上难受极了。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脑中昏昏沉沉,又困又乏,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心中烦躁至极。
他刚要举起锄头,突然觉得屁股一痛,一块石头顺着他的腿“咚”地掉进了河里。他转头一看,戚澜牵着马站在河边,一脸得逞的表情。
“你来干什么?”他一愣,一股无名火蹭地窜起来。
“来帮你守城。”戚澜叉着腰看他。
他一肚子恶气正没地方发,用力拔出陷在淤泥里的乌皮靴,朝岸边大步走去。他攀着河边的淤泥爬上了岸,狠狠扯过戚澜的手臂,粗暴地把她往马背上拖拽:
“滚回去!”
“你放开我!”她的脸霎时疼得扭曲。
“在王府,我让着你也就罢了,”他恶狠狠瞪着她,“你还来这儿胡闹,滚回郁阳去!”
“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她奋力挣扎着。
“好!”他一把松开她,对她怒目而视,“就一点,别耽误老子的正事。”
戚澜一愕,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他,神情苦涩。她抿紧了嘴唇,一脸倔强,随手拍了拍袖子上的泥印,朗声说道:
“你管得着吗。”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再理会她,捡起地上的锄头,又跳进齐腿深的护城河泥水中,专心挖着河中的淤泥。
日子一天天过去,元承光为了弥补人手的不足,在城中征募了两千民夫,修筑防御工事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然而,这样的进度仍然让他焦头烂额。
这天下午,他骑着马巡视防务,沿着城墙上的马道,查看城垛上牌堵的安置情况。东面城墙的牌堵已经全部安放到位,北面城墙还没有动工。他又来到南面城墙,这里的牌堵还只安置了一小半,实在令他忧心忡忡。
他正要去城南的北军军营,注意到脚下的城墙内侧,挖壕沟的是一群身穿褶绔的妇人。
城外的壕沟是为直接抵御敌军的攻势,城内的壕沟作用则不同,是防止敌军挖地道潜入城中。有了这条壕沟,无论敌军从哪个方向挖进来,都会通向这里暴露踪迹。
他想起来了,数天以前,戚澜到军户聚集的城北区,拿出自己的嫁妆作为奖励,说动了一大群军士的内眷帮忙,将一部分过于年幼、年长以及体弱的妇人,分配去缝制衣裳、制作火油燃夷弹等手工作业,将剩下的青壮年妇女安排去挖城内的壕沟。
原本他就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对此不予理会,便要骑着马离开。这时,他听到城墙下吵了起来,周围还渐渐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他眉头皱起来,在这种备战的紧要关头,带头闹事的人就该军法处置。他调转马头,骑到下城的蹬道上,居高临下定睛一看,竟是戚澜在高声训斥几个妇人。
他不禁勃然大怒,气得咬牙切齿——这个戚澜!什么时候了,还在耍大小姐脾气。
他正要扬鞭策马,朝城墙下驰去时,听到她们的几句口角,竟然不由自主勒住了马,就在她们头顶的蹬道上立住脚,压着火凝神听着。
“我说不行!”这是戚澜高亢的声音。
“怎么不行,”一个妇人娇声道,“我隔壁的张大姐都去缝补衣服了。”
“张大姐多少岁?”
“五十一。”
“你二十多岁的人,跟五十多岁的人抢活干,还有脸吗?”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咱们虽是小门小户,可我在家连水都没挑过,哪做得了这些重活。”
“那你家吃水怎么办?”
“有我男人挑。”
“要是你男人死了呢?”
“咒谁呢?”那妇人急了,“你男人才死了!”
“我男人没死,正带着你男人守城呢。”
周围响起一阵妇人的哄笑,戚澜接着说道:
“平日里,你们的男人心疼你们,不让你们做重活,也就罢了,那是不是也该心疼下他们?要是打仗全死光了,看以后还有谁来心疼你们。”
那妇人没有吱声。
“建州军没几天就打过来了,你们的男人在上面守城,拼死拼活,我的男人也是。咱们多出点力,多流点汗,咱们自家的男人,就能少流点血,少担些风险。”
“行啦行啦,”那妇人娇声道,“我做还不行吗。”
“就是嘛,”另有一个妇人开了口,“人家将军夫人、世子妃,这般金贵的人,还跟咱们一样干粗活重活,你有啥可抱怨的?”
话音刚落,周围响起一片妇人叽叽喳喳的附和声。
元承光默默听着,原先滚烫的怒气,不知道什么时候烟消散了。
“行了行了,热闹看够了,都干活去。”
他略探出头,朝城墙下望了一眼,围着看热闹的妇人们逐渐散去,戚澜担起两个装满土的土筐,朝壕沟边上走去。
他注意到,她褶绔的衣袖和裤腿上都沾满泥泞,乌皮靴已经脏污得看不出模样,她肩上担的土,明显比其他妇人都多,即便她自幼习武,这样的重量也着实不轻松。
他远远看着戚澜的身影,琢磨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兀自叹了一口气,调转马头,不声不响地离开,缓步驰上城墙的马道。
他朝着城外极目远眺,视野中一片祥和宁静的景致。然而,他已经可以真实地觉察到,朝这里步步逼近的三十万建州军,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昭示着残酷的攻城战就要打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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