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靖站在清远的中庭,颤抖着手,摸出钥匙打开了铜锁。她的心砰砰直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推开了这扇曾经埋藏着无数记忆的雕花木门。
清远这个地方,在玉恒死后,她再也没有来过。如今,已经过了一年零两个月。
房中的摆设,仍然跟他走的那天一模一样,只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空气中有阵阵的霉味。窗户没开,光线不太好。然而,即便她闭着眼,房间布置都了然于心——他的飞泉环佩琴,他的九皋鹤骨笛,他的木画紫檀棋盘,他的鎏金团花纹妆奁……
她一一拂过房中的陈设,指尖的器物是冷的,记忆却是鲜活的。在清远长相厮守的昼夜晨昏里,他为她弹琴吹笛,与她弈棋取乐,给她描花钿、点朱唇,同她赌茶、行酒令,对她调笑温言、万般柔情蜜意,一起做一场白头偕老的大梦。这一器一物,上面都是他的影子,都有他的气息,纠缠在她的记忆中,游走在她的睡梦中,一次又一次残酷地刺痛她的心。
如今,裴祯明死了。可是玉恒也死了,不会再活过来。
她的胸口感到一阵紧缩般的钝痛,几乎窒息一般喘不过气。她突然意识到,她费尽心思为他报仇,不仅仅是为了给他一个交代,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解脱。
那时,她几乎没有办法面对失去他的痛苦,太痛了,实在太痛。她所能找到的唯一出口,就是把自己完全投入对裴家的复仇中。毁灭仇敌,总比毁灭自己来得轻松些,也更仁慈些。
然而,当复仇完成,也意味着真正迎来与他的告别。无论她是否接受,这样的告别,都已经不受控制地生根、发芽,将来还要蔓延成片,终究会像皑皑大雪一般,温柔覆盖住她的回忆和痛苦。
她慢慢坐下来,躺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她试着蜷缩起身子,在微凉的晚风中渐渐睡着了,一夜无梦。
次日,元靖在尚书台翻看前线传来的奏报。一个三十来岁、面色白净的男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对着她低声急道:
“公主,驸马被捕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有些惊异地看着步临渊。
“前天,随军的监军就在陷阵营中,以违抗军令为由,当场扒了他的甲胄,收缴兵权,重枷收监,秘密押解回京。”
“已经回来了?”她眉头紧蹙,尚书台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昨夜到的,关押在郁阳大狱。”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凝神思忖着。监军问罪五品武将,不可能空口无凭,肯定有文书,她的尚书台作为奏报上行和诏令下发的关口,怎么会全然蒙在鼓里?
她紧咬着下唇,心中阴密布——裴家的反击,比她想象的更快;裴家的权势,也比她想象的更加错综复杂。
“执掌郁阳大狱的廷尉翟浩,原是裴泰的旧部。”
“会用刑吗?”她猛地站起身。
“裴家费尽心思秘密收监,恐怕不只是对付驸马。”
“这么说来,”她叹了一口气,“是想在狱中屈打成招,罗织罪名,把我一起拖下水。”
“公主应当先找机会,去郁阳大狱中与驸马见一面。”
“翟晧既是裴家的党羽,如何进得去。”
“前几天有个即将问斩的人犯,正收监在郁阳大狱,按理说死前可让亲属去见一面,可这人无亲无故,公主可冒充前往狱中。”
“行得通吗?”
“狱卒那么多,总有贪财多过惜命的。”
夜色沉沉,如同黑雾一般笼罩着郁阳大狱,透出萧瑟的杀伐之气。
元靖身穿一套粗布襦裙,拿起门环,敲响了大狱门口值房的厚重木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狱卒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把门开得更大些,将她让进门内,随手关上了门。
她刚一进门,就被一种浓重的气息呛得几欲作呕。空气中混杂着潮湿的霉味、肉质腐败的恶臭、食物变馊的酸臭以及浓郁的血腥味。她用手捂住口鼻,妄图稍稍与这些气味拉开距离,却只是徒劳。
石壁上插着的火把光线昏暗,她不得不睁大眼睛,努力辨认脚下的台阶,避免踩空滑倒。她跟着狱卒走了好一段,狱卒在一间牢房门口停下了脚步,仍是一言不发,只转过身看了她一眼,示意到了,便自顾自走开了。
“封峻。”她忍住呛鼻的腥臭味,扒着粗木做成的牢门,朝里面轻声喊道。
牢房中没有任何回应。
她竭力想看清牢房中的情形,走廊的灯光照到门口的一小块地方,将她的影子投射在上面,里面是一片浓墨般的黑暗。她有些慌乱,又连着叫了他两声,怀疑是不是狱卒弄错了,或者步临渊办事出了岔子。
“干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黑暗中终于传来封峻的声音,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声音低沉嘶哑,略略有些变调,跟平日里不太一样,声音发出的位置,比她预想的更低矮些。
“我失察了,”她蹲下来,以便听得更清楚,“你说得对,是我想得太简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我什么都没招。”
“他们对你用刑了?”她心头一紧。
黑暗中一片沉默。
“我给你带了药。”她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小包,从牢门的间隙中递到牢房。
黑暗中仍是一片沉默。
“伤得重吗?”她的手向里伸着没动,“到门口来,我看不见你。”
黑暗中还是一片沉默。
“你在生我的气?”她心中淌过一丝苦涩,将药包放在牢房中的地面上。
“你不欠我什么。”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有了冰冷的意味。
果然,他还是记恨她了。
“你再忍耐下,我会尽快救你出去。”她站起身来,又等了一阵,确认牢房里不会再有任何回应,转身向监狱大门走去。
她从郁阳大狱出来,心中已经有了盘算。她径直回到公主府,重新梳洗后,换了衣服出门。等她坐着马车来到济阳王府,已是深夜时分。
门房进去通报后,没过多久,她就被请了进去。如她所料,济阳王府灯火通明,元弘嘉坐在正厅等着她,他身穿一件玄色提花绡长袍,腰间绑着一根深紫色祥纹金缕带,那张如白玉雕成的面孔,毫无倦色,在背后墨色描金花草围屏的衬托下,越发显得俊美非凡。
“弘嘉,你要什么?”她没有客套。
“你这话说得奇,我听不明白。”他那双寒潭般幽深闪烁的双眸,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裴家此番动作,是你出谋划策吧。”
“裴祯明是我岳丈的侄儿,他死得不明不白,恐怕你也出力不少。”
“开条件吧,你不就是想让我低头吗?”
“你这种态度,我可没看出求人的意思。”他嗤笑了一声。
“请济阳王赐教。”她眉头一蹙,轻轻咬了下唇,朝他埋首叩拜。
“那你可拜错了庙门,我只不过是裴家的女婿,裴祯明虽是裴泰的庶子,也一直颇受宠信,你这一出,要想全身而退,恐怕是痴人说梦。”
“济阳王话中有话。”她直直盯着弘嘉。
“封峻是罪魁祸首,廷尉是裴家的人,只怕会对他格外关照,估计过不了几天,也就死在狱中。裴家报了仇,想必不会再追究。而你仍是陛下的尚书令,再从军中挑一个驸马,简直易如反掌。”
她噌地站起身来,恨恨盯着他,只觉一股恶气涌动在胸口。她握紧了拳头,转身拂袖而去。
“你这般气恼,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心事吧。”
她听到身后传来弘嘉的嘲讽,步履一僵,竟然没有勇气回头看他。她深吸一口气,疾疾走了出去,却理不清心中万千思绪。
弘嘉想要什么,她已经心知肚明。可是这样一来,又一切回到原点,虽然除掉了裴祯明,为玉恒报了仇,但裴家仍然根基深厚,稳如磐石,大哥的死尚未水落石出,裴家今后必定会严密戒备她,要想像之前那样轻易从内廷官复起,恐怕难于上青天。
就这样止步不前,她绝不甘心!
那封峻怎么办?她又想起他那句冷冰冰的“你不欠我什么。”她灵光一闪,这才明白,他说出此话,是已经预料到她这番犹豫权衡。
她轻叹了一口气,拿起系在腰间的雁翎刀,轻轻摩挲白玉卷手柄,想起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想起那个石江陂清晨的遥遥一祝,一些原本如薄雾般萦绕在心头、或明或暗的感应和猜度,此时如同拨见月,渐渐清朗明晰起来。可惜,到现在这个两难关口,这些都化作力有千钧的重担,死死压在她的心头。
她在回廊中停步,任由廊边斑驳的竹影,疏疏洒洒落在她的衣裙上。仿佛为了消解稠厚压抑的思绪,她眉头紧蹙,不由自主咬住手指。直到指上留下紫红色的牙印,她终于作出了艰难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