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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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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以身犯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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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七,这样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元靖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没有穿襦裙,而是穿着黛色及膝褶绔,腰间束着一把雁翎短刀,脚踏乌皮尖头高靿靴。在她身前以及身后,运粮车延绵不断如长蛇一般,车轮粼粼,碾过这片多年来饱受战火荼毒的边境赤土。

    现在她行经的地方,名为通漳,距离陷阵营驻扎的石江陂以东,大约还有二十里。为了抵御胡夏的这次南侵,陷阵营开拔已有近二十天。按照惯例,随军携带的粮草,已经快要吃完。由于运粮队行动缓慢,脚程远远比不上军队,因此需要赶在军队开拔以前就出发,这也就是所谓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一辆运粮车可以负重二十五石,一个士卒一个月的口粮是三又三分之一石,每匹马每月消耗草料三又二分之一石,另有大量的牛羊提供肉食,一头牛可供六十人吃一天,一只羊可供十五人吃一天。还有必不可少的调味品,如盐饼、醋布和豉饼,每份可供每人食用五十天。如此庞大的军需供应,再加上补充的军械铠甲和运粮者本身消耗的物资,这支运粮队自然就蔚为壮观。

    就在三天前,她日夜兼程终于赶上了他们。前线交兵,边境随时可能遇到敌军,她跟随运粮队走,慢是慢得多,起码安全些。

    连日来的长途跋涉,她已经颇感疲惫,腰腿酸痛难忍。热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再随着马小步颠簸,她开始犯困,竟然打起瞌睡来。为了不跌下马,她不得不强打精神,时不时用手揉揉疲倦昏沉的额头。

    突然,她听到旁边树林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几乎下一瞬间,一队骑兵从树林中次第钻出,向粮队的中段冲过来。那些骑兵的装束,显然不是汉人的风格。

    “是胡夏兵!”

    她大惊失色,马似乎嗅到即将开战的危险气息,大声嘶鸣起来。与此同时,护粮队的骑兵快速做出反应,从她身边打马而过,朝胡夏兵冲过去,混战开始了。

    她不由得惊慌失措,这还是她第一次亲历战场上的交锋,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到应该躲起来,便翻身下马,就近找到一辆粮车,顺势钻到车底。

    由于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她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各种声音——短兵相接的铿锵声,战马嘶鸣的啾啾声,士卒搏杀的怒吼声,还有她胸膛中如擂鼓一般的猛烈心跳声,这些声音汇聚成命悬一线的巨大恐惧,几乎让她无法冷静思考。

    突然,她感到自己的脚被抓住了,这股她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粗暴地从车底往外拖。她吓了一跳,本能地用手胡乱抓抠着地面,粗糙的沙石刮痛了她的手掌和指尖。

    她被拖出车底后,挣扎着转身一看,果然是一个满脸胡须的胡夏兵!在运粮队中看到一个女人,显然让他喜出望外。

    就在他要扑上来时,她吓得拼命一蹬,那只没被抓住的脚,正好踢在他的肩上。他猝不及防往后一倒,原本抓住她的手也就势松开,她趁机爬起来,想要逃走,还没跑两步,又被他狠狠抓住肩膀,一把摔向旁边的运粮车。

    她只觉被撞到的肋边一阵剧痛,眼前炸出一片眩晕般的白光,不得不用手勉力扶住车辕,才支撑自己没有倒下。这时,那胡夏兵又向她扑过来,她心中不禁万念俱灰,却在此刻,摸到了腰间的雁翎刀。

    她立刻拔出刀,深吸一口气,咬紧了下唇,下定决心死命一搏——如果不能杀掉他,那就在受辱前自尽。

    此时,她只觉每一瞬都被无限拉长。她眼看着他扑到她面前,伸出手即将抓住她,他却猛地一抖,一支羽箭直直穿透了他的脖颈,一大股鲜血从中喷涌如注,有几滴正洒落在她冷汗涔涔的脸上。

    她转头朝来箭方向一看,正对上封峻怒不可遏的可怕眼神。

    她霎时心中一安,举着短刀的手也垂落在身侧,身子还在发抖。她带着劫后余生的复杂心情,扫视了一下周围,这才发现,战事已经基本结束了,多亏封峻带人及时驰援,才抵挡住胡夏兵的劫掠,保住了运粮队。

    “你来干什么?”封峻骑马到她面前,脸色铁青,眉头深锁。

    “有事找你。”她把刀插回刀鞘,手抖得几乎对不准鞘口。

    “你知道落到胡夏人手上有什么下场?”他盯着她的目光锐利如剑。

    “多谢你救我。”她深吸一口气,润了润干燥起皮的嘴唇,竭力保持镇定。

    封峻调转马头,安排人手护送运粮队,带着剩下的兵先行回营,至始至终,没有再与她说一句话。

    月上西山,营寨里一片灯火盈盈。

    封峻在中军大帐里查看战势地图,知道元靖已被士卒引到了门口,却余怒未消。

    “找我什么事?”他抬起头来,皱着眉看她。

    “我得到消息,”她走进帐中,面色平静,“胡夏提出与大宣议和。”

    “议和?”他颇感惊讶,胡夏此次南侵,才打了两次大仗,一次败给陷阵营的弦月阵,另一次则在贺齐谷,大破裴祯明统帅的三万建州军。两国各有折损,远没到议和的程度。

    “有传言说,胡夏国内有变,这才放弃南侵,准备班师回朝。”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说这个吧?”他心生一丝狐疑。

    “此次议和的特使,是裴祯明。”

    他心念一动,要议和,自然只能是他。裴祯明此次大败,又被陷阵营抢了风头,正是立功心切,如果真的议和成功,轻轻松松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首功,这样的好事,裴祯明怎么会让给别人。

    “你想怎么做?”他紧盯着她。

    “让他的议和,变成死间。”她神色坚定,朝他走近了一步。

    “你想借胡夏之手除掉他?”他眉头皱起来,猜到了七八分。

    “如果能让敌方以为裴祯明是假意议和,以便趁机偷袭,裴祯明就会被当做间谍处死。”

    “胡夏主力驻扎在祁西,兵力约有六万,陷阵营仅有一千六百余人,要想偷袭攻寨,根本不可能。”

    “以两千步兵大破两万铁骑,原本也是不可能的事,”她看着他,目光恳切,“你却做到了。”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所以需要你助我。”

    “既然要议和,必然会按兵不动,擅自发兵就是违抗军令。”

    “你怕事后不能脱身?就凭你之前那一战,已是头等功。如今我升任尚书令,等班师回朝后自当竭力斡旋,功过相抵,最多不过降职罚俸。”

    “扳倒裴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这样激进——”

    “激进?”她愤然打断他,语气激烈起来,“如果不兵行险着,等裴祯明回到建州,还怎么除掉他?”

    “机会总是有的,没必要急于一时。这个计划风险太大,成算很低,反而有满盘皆输的可能。”

    她柳眉微蹙,垂下眼帘,又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这么说来,你不同意?”

    他看了她一眼,原本还想解释一番,最终压住了话头,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她没有说话,也不再看他,只是轻咬着下唇,脸上带着愠色的潮红渐渐消退,转而变得苍白,眉眼间写满深深的失落。

    他盯着她的面容,两人间这种压抑的静默,令他莫名地焦躁起来。

    “我去给你拿吃的。”

    他不再看她,出了营帐,向后厨走去。

    “老李,有什么吃的?”他站在后厨问道。

    “有肉,还有蒸饼。”

    “要一块肉,一个蒸饼,从我下顿里扣。”

    “没问题。”老李从锅里捞出一块盐水煮过的肉,约莫半个拳头大小,又从蒸笼里夹出一个蒸饼,一起端给他。

    “有劳你,帮我把肉切成片,再放一块豉膏。”他又把碗递过去。

    “今天怎么讲究起来?”老李呵呵一笑,接过肉拿去切。

    他仿佛没听见,端着碗发起怔来。当初说好的,既是盟友,彼此平起平坐,他只做愿意做的事,不会事事听命于她,而且她也同意了的。如今她心急火燎想要对付裴祯明,他充分权衡过利弊,眼下的情形还是该按兵不动,要想扳倒裴家,当然要从长计议。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问题?

    “一个蒸饼够吃吗?”

    他听到老李这么一问,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拿着半个吃剩的蒸饼,明明是给她拿的,怎么自己就吃起来了。

    “再要一个。”他把剩下的蒸饼三两口塞进嘴里,对老李说道。

    他端着碗回到了中军大帐,把碗放到她面前:“军中吃得简陋,你将就下。”

    “多谢,我确实饿了。”她对他微微一笑。

    他一怔,看得出她正竭力克制情绪,大约觉得他心意已定,再多说无益,不如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免得彼此心烦。按理说,她这般处事,自然是人情练达,然而,这丝毫没有让他的心情轻松起来。他转过身去,眉头紧皱着,心神不宁地整理桌上的文书军报,冷着脸不再看她。

    等她不紧不慢地吃完,已经是亥牌时分。他想了一下,对她解释道:

    “前线不安全,要提防胡夏夜里偷袭,我睡外面桌上,你睡内帐。”

    “好。”

    “我的床铺,跟普通士卒一样,也不好,你将就下。”

    “无妨。”她撩起内帐的帘布走进去。

    他在一帘之隔的外帐,清空桌上的地图文书,将自己的箭壶当做枕头,没有吹灭灯盏,也不卸甲,躺到桌上,合衣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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