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剑锋到达武成后的第二天,就找县令重审原案,通过仔细问讯,他很快弄清了原案的来龙去脉。
虽然此案确实很神秘,但与谋反之类毫无关系,只是在县令审案时在场旁听的州里司法判司在上报时乱加上“谋反”二字才导致此案被定性为叛乱。
那天根据县令、县尉及当事人和案犯的叙述,此案的经过很快被崔剑锋还原,如实的展现在公众面前。
此案,也就是案发那天晚上一个叫魏康顺的村民因其妻被人杀害而在其村理正的陪同下飞马到县衙前擂鼓鸣冤开始上演的一出“戏”:
……
咚咚咚——
急速的击鼓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武成县县衙周边的傍晚的宁静。
时值黄昏,衙门前临街店铺大都已关门,白天的衙门前门庭若市的景象渐已退去。
因为已到掌灯时分,武成这个小县城县衙前的十字小街除了一家刚杀完猪的小客栈门前仍有两盏灯笼亮着,几个伙计坐在为杀猪而临时搭的土灶外放着的几把竹编藤椅上,看着正在收拾刀具的屠夫谈笑外,周围因天黑而已变得冷冷清清。
小店趁晚杀猪,或许是出于不影响白天的生意而选择夜深人静的时间。而此时,也是县衙里当差的人员回后院的时机,此时杀猪,也免得惊动坐在堂内的县太爷,反正庶民怕县官,古来有之。
唐代的县府里当差的人,无论是县令,还是衙役,一般是天亮而聚,天黑而散。时下正值仲夏,县令也就在八、九点左右才下堂回后院自己的家中。
“唉,”刚击鼓下堂往更夫室里走着的县衙更夫突然听到身后响起沉闷的鸣冤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刚开门踏进室内的一脚又抽回来,急急忙忙地甩门往回跑。
要明白,唐代武成这座小县城,近十年没发生过什么大案,除了衙役每天等县令下堂回家时不紧不慢地到衙门外击几下堂鼓,一来告知县府里当差的人员,县太爷回去了,你们也可以回家了;二来通过临街商户,告知晚上过来鸣冤的乡下赶来的农户,县衙当差的人员都回家了,有事明天来。
可今晚的鼓响,非同一般。
出了大事了!
值夜的衙役大惊失色,拖着慌乱的步伐跑出衙门,就着衙门两边挂着的灯笼,看清门前大鼓前站着两个乡下来的小伙,其中一个仍不停地猛敲大鼓。
“不要再打了!”县衙更夫冲出衙门一声短喝。
鼓声骤停,周围又恢复往日的宁静。
不过,此时街头不少已关了的店铺门旁的侧小门,走出些人,提着灯笼往这里张望。
“什么事?”衙役不悦地问。但他也注意到其中一个还牵着着两匹马,那两匹马不停地呼着粗气,偶尔也摇头摆尾,蹬几下前足。
“我的婆姨被人杀了?”刚才敲鼓的那小伙把鼓槌往地上一摔,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婆姨,唐代乡下人对妻子的称谓,当时社会各阶层对亲友的称谓与今天略有不同。
“可现在县令已下堂回家了,叫县尉、衙役也得等大半天时间呢。”县衙更夫有点为难:“要不,你们跟我到更夫房里等着。我马上去禀报县令,让他派人去探案。”
“我叫陆桐,是怀南乡六合村里正。”那个牵着马的小伙阴沉着脸说:“他叫魏康顺,是我村三邻农户。”
“他的妻子被谁杀了?”
“现在还不清楚,耆老让我亲自跟他一起来报案的。”
耆老,相当于今天的乡长一类,但与今天的乡长不同点就是耆老不在唐代在册官吏之列。
唐代官员编制,最下边的就在县一级。其下的,只算是辅政人员。唐代县尉处理这类案件,其手下,当时既不叫捕快,也不叫不良人。不良人是指编制外的便衣人员,也就是辅佐,即常与盗匪混在一起的卧底的人员,因而引起民间误会,被称之为不良人,其带头的,也被称为不良帅。
“县令家离这儿远吗?”陆桐似乎很着急,村里发生凶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因当时武则天重用狄仁杰这些贤杰,加强对朝野民间的治理。这种情况下,自己的村里出了这等大事,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太远,就在后院里,不过,现在是否在家,我也不清楚。”值更衙役虽然也算是在册小唐官,但这类案件对他来说没多少利害关系,他只不过是一个跑腿的,不会像县令一样出大案就面临被问责罢黜的风险。所以也不怎么着急。
“耆老正在案发现场等着县衙派人去探案呢。”陆桐着急地说。
作为里正,村里发现命案,他当然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心事重重。
也是啊。理正虽不属在册唐官,但作为管理百余户的人,也够体面的了。可这事可能使他面临丢官的厄运哪。
“可有什么办法呀?”衙役摊开手,表示难办:“县太爷已回,这么晚了,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一定立即来处理此事啊。”
“谁说我不一定立即来?”就在此时,一个四十开外的腿短体胖的中年人从门里面小跑似地走了出来。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县县令郑明杰。
郑明杰,绰号郑矬子,大唐七品官,祖籍江南,生于高宗显庆六年,长于扬州,时年四十有八。
“郑公,”衙役忙点头哈腰地谄笑并向前扶住眼前这位衣冠不整的县太爷说:“他们是来报案的,说是其村里发生了命案。”
郑矬子一听,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暗暗叫起苦来。
何因?
当下正值武则天改唐为周的天授二年,重用狄仁杰这些贤杰来治国,全唐上下,百官都提心吊胆地操心分内的政事,生怕出什么差错而被贬被杀。
眼下自己的地盘上出了命案,这还了得?
当然,他的衣冠不整则不是因勤政而顾不上引起,而是他下堂后悄悄的背着其老夫人偷腥造成。
原来,他下堂后表面上朝后院家里奔,暗地里一拐角,就溜进县衙后门内的一间闲置房里。
这房倒成了他背着老婆金屋藏娇的地方,不仅是县令夫人不知,就连县衙内当差的也未察觉到。都以为他们的县太爷抄近路急着与夫人秀恩爱去了呢!
郑矬子不嫌自己个儿矮,竟喜欢专找高挑的年青女子。
当然,没人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悄悄把一个叫孙小方的青楼女子弄进县衙后院的。
他的衣冠不整倒被来报案的陆桐当成是县太爷的勤政表现。可他那里知道,就当魏康顺忍受着失去爱妻的巨大悲痛击鼓鸣冤时,这位县太爷却已脱掉公服,也顾不上换常服就饿狼一样扑向也已脱掉罗裙,媚态百出地挤眉弄眼来挑逗他的孙小方。
“这么晚了,谁还击鼓呢?”郑矬子疑惑地推开孙小方坐起来。
“不嘛,不嘛。”孙小方仍撤娇似地搂着郑矬子的臂膀,想让他重新躺下来。
“可能出大事了。”郑矬子突感不妙,板起脸甩开孙小方的手:“我得立即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么晚了,还不陪着我玩。”孙小方不高兴了,撅着嘴不理郑矬子了。
“我不能不去。”郑矬子也顾不得理这青楼女的高兴不高兴,一边找公服往身上套,一边蹬鞋系腰,慌里慌张地跑出来朝衙门跑。
果然,出大事了!
郑矬子来此县不过两年而已,可这个县却很不一般!
武成县,是天授二年以武则天的武姓来命名的县,全唐里这类县少之又少。是一座连续十余年未出命案的县,按现在的提法,也就是模范县。可他来这当差,不到两年就出这般大事,这还了得?
郑矬子的官运,谈不上亨通,混上县令,也够辛苦的。
唐代科举制盛行,他考三次,用九年。两败一胜,毫不容易捞个进士,但年纪不轻了,成绩也谈不上优秀。这样,他虽多次投机钻营,但能力有限,最终还是未能留在京师道府,眼巴巴地被派往江南东道海边小县,先是在舟山一带的一个小县当了两年县丞,相当于今天的副县长,然后被派到新命名的这武成县当县令。
现在出了命案,这可是狄国老最感兴趣的事,但对他来说,却是霉运,唉。
武则天感兴趣的地方,谁敢弄出这种让她不高兴的事?
郑矬子顾不得多想,忙令县衙更夫去通知县丞、县尉、衙役等来商议。
这样折腾到天快亮时,衙内当差的人员才得到消息,前后赶来。此时已是太阳初升,衙内升堂的时刻了。
咚咚咚——
郑县令带着幕僚刚踏进前堂,背后便响起了擂鼓声,当然,这是往日听惯了的堂鼓声。
唐代官员,州县以上的一般上午在府内当差,下午休息。但七品这一级的县令所置身的县衙里当差的官爷,则遵循严格的作息时间,一般是早五点或七点开始衙门内视事,中午吃点东西休一阵后又开始下午的视事,直到晚七点至九点,县太爷下堂后由衙役到门边打鼓,大伙才散去。
唐代官员所述视事,今天叫上班。
县太爷出城到边远地区的乡村探案,一般是要骑马而去。但出事的那个怀南乡却是个山区,马难进去。
县太爷步行上山?太苦了吧?
不去了?也不行的。武则天看重的县里发生命案,县令不去现场探案,万一狄国老怪罪下来,岂不自找苦吃?
可山区步行,并不是那么好走的。
一个衙役想讨好郑矬子,说可以请一部肩舆,让人抬着进山。
什么叫肩舆?肩舆就是唐代流行的简易轿子,当然不是皇帝与三品以上官爷及其家属坐的那种豪华轿子。
这种简易的轿子,也就是椅子两边绑上两根木棍加固后由两名轿夫抬着向前走的那种,当时一般只供病老弱残者或女子乘坐,官员则禁用。
唐时,像县令这样的七品官是没有坐轿的资格的,当年的社会上也不流行一般官员坐轿。
当年流行的交通工具,不外乎是骑马,坐牛车。可这些交通工具却进不了某些地势险要的山区。
虽然县衙所提的馊主义让郑县令动了心,但想来想去,又觉得这样易被人下套。所以,郑矬子最终还是打消了坐肩舆进山的念头。
这位县令虽没见过武则天,但却非常害怕武则天。当然,这类事,武则天未必能管得了,县官不如现管嘛。武则天不是县官,而是在洛阳日理万机的女皇,自然更难察觉现管的事。
不过,郑矬子还是怕被那些看上其县令这把交骑的副手们告状到京师,那样易被上边发现。所以,他不敢张扬,只得带着自己的人马,准备先骑马走到山区边上,然后下马爬山步行。
诸位读者可能奇怪,那两个报案的马不是马么?不是从山区来的么?这么问,倒似乎有点道理。但那是陆桐与魏康顺从六合村南边的险要关口抄近路下山后借外村农家的马绕大圈狂奔而来的,可县太爷是书生出身,别说让马狂奔,恐怕让马由人牵着慢走,也不一定做到当日赶到案发地。
没办法,郑矬子先按县尉的意思,让十几名会骑马狂奔的衙役跟着来报案的魏康顺绕道狂奔而去,自己则带着不太会骑马的人员,由陆桐带领,抄近路慢行,同时,也让两名年青体壮的衙役前面探路,不好走的险关山路上扶着步行,好走的乡间小道上则让沿途各村理正找车奉送。
毫不容易赶到案发现场时,县尉手下的办案人员已把此案了结,郑县令也就是装模作样的到已散发着恶臭难闻气味的案发现场察看一番。完了,令随行的仵作(唐代检验尸、伤的官员)验尸并作了笔录后即让仍在哭天嚎地的魏康顺收殓其妻尸身,入土为安。
现场勘察完毕,案子也就进入了侦查阶段。郑县令的表演结束,接下来也就是县尉明察暗访来探明并拘捕案犯了。
县尉首先是过问击鼓报案的魏康顺,弄清其发现并报案经过。
魏康顺说,他从地里回来后不见妻子,想起自己上山前妻子是到村北一条小河边洗衣服的,就忙到河边寻找,却不见踪影。又沿河沿向下游找,走了很久,天都黑了,还是不见他的爱妻的踪影。他急了,忙找保长(唐朝时期基层管理单位之一,以20户为一保,设保长)报案,又与保长一起带着保里的人连夜四处寻找,仍未找到。
第二天保长把此事上报到里正(唐代五保为一里,设里正)。里正立即派出更多的人进行地毯式搜索,最后在河边一处柳条丛中找到了其妻的遗体。里正见其管辖地出了命案,吓得顾不上帮助魏康顺安排妻子后事,急匆匆去找耆老(唐代乡官,相当于今天的乡长),耆老听罢,忙令理正带着魏康顺立即下山,上县衙上报案。
县尉听完魏康顺与理正等人的交待,立即通过不良人,暗中查访,询问村民,通过村民了解到了案发当天下午村东头农户吕庆川家的二儿子吕大柱曾在此附近出现过的线索。县尉一听,就派衙役叫来吕大柱问询。而吕大柱是好吃懒做的富家少爷,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见这种场面,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了。县尉一见其面,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一签令下,两衙役上前就给他屁股六十大板,痛得他像杀猪般嗷嗷乱叫,最后经不起木板子打屁股的杖臀之刑,最后只好如实召哄。
等县衙内管刑名的师爷写字立据让吕大柱划押后县尉立即喝令将其拖下去投牢。
失去了爱妻,魏康顺心似刀割,盛怒之下,他跑到吕大柱家里,踢门砸窗摔锅掷碗地大闹一场,要不是县衙喝住,他早就把吕大柱的正房烧了。
里正派几个人来连说带劝地把他弄回家里,让他赶紧做准备,为自己的妻子办点有体面的葬礼,还得照顾好失去母亲的年幼人儿子。所以,这时不能失去理智,否则再弄出事更不好办。魏康顺也不得已,只好哭着回了家。
郑县令见这个案子如此顺利地破了,满心欢喜。谁知,当他亲自提审吕大柱时,吕大柱反而诬告县尉是用大板逼他招供的。
与此同时,吕大柱还交待一起令他大吃一惊的案中案,是否与此案相关联,不得而知。
据吕大柱交待,有一次在山上转悠时,他曾亲眼见过正在田间锄地的魏康顺被一个从天上飞来的巨大碟状圆房吸过去,飞上了天。过了大半天,那碟状房子又飞回来,把魏康顺扔下后飞走了。
郑矬子原来不屑吕大柱这种不靠谱的胡说八道,谁料,这次审问时刚好问讯赶来的州司法判司在场旁听,一听吕康顺的这些乱语,竟信以为真,认真起来。
县令没办法,就让衙役传唤魏康顺前来对证,没想到,魏康顺竟不假思索地承认下来。
这使得在场的人员大惊失色,州司法判司忙让县令将魏康顺连同吕大柱一并收押,送进大牢,同时就把此案当重案上报刑部。
郑矬子傻眼了,这叫什么案子呀?
……
“真是昏官。”崔剑锋还原完这起所谓谋反案的前因后果后愤愤地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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