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失了这份好运进而被打入地狱。
苏锦翎见她连微笑都带着小心翼翼,时不时因为自己的脸色而做着调整,不觉想起自己初进宫的时候。
时间真快啊,看着镜中那张青涩如小苹果的脸,再看看自己的苍白,忽然有了沧海桑田之感,尤其是这次死里逃生,竟让她有着许多说不出的感慨。
秋娥虽然是初次在重要人物跟前伺候,却是极会看脸色的,见苏锦翎摸了摸脸颊又叹了口气,她急忙道:“姑娘这是又伤又病的熬了心血,脸色自然差一些,太医说,怕姑娘伤及根本,便不敢下重药,待姑娘伤势好转,一定要好好的‘固本培元’。不过依奴婢看,姑娘纵然面色稍差,可是比起那些浓妆艳抹的三宫六院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秋娥毕竟小孩心性,夸起人来不知轻重。
苏锦翎心神一凛,急忙看了她一眼。
她亦反应迅速,顿时嘴唇发白,片刻后,蹑手蹑脚的跑到门口窗边左右观瞧,但只见花树摇曳,方转过身子拍了拍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这副天真让苏锦翎忍不住唇牵笑意,然而必须让她明白,话是不可乱说的。
秋娥也自知有错,正如姑娘说的,在这宫中,往往就是一句无心之失引来大难,轻则祸及己身,重则牵连他人。“多想一步,少行一步”……姑娘这可真是至理名言啊。
“也是一位前辈告诉我的。”面对秋娥的钦佩,苏锦翎实话实说:“不过在我跟前你不必有什么顾忌,然而隔墙有耳,就怕有心人……”
苏锦翎边说边感叹。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自己竟然也语重心长教导起别人来了。身为秀女时只是将诸多宫规礼仪当条例背,当程序实行,而身处其中后,今日这番话却成了肺腑之言。不能不说,这后宫可真是历练人的地方。
“纵然无心,然而话经了多人来传,保不准就变了模样,到时谁管你是好心还是另有他意?且谁又知道那传话的人究竟是好心还是另有他意?有些话,哪怕只改动一个字,哪怕只语气变一变,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她所担心的是那句“三宫六院”,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总觉得有些不安。这几日昏昏沉沉,总听到一个男人在低声向秋娥询问着她这一日醒了没有,醒了几次,有无进食,吃了多少……
那个男人……是皇上。
纵然都说她救驾有功,可是她直到现在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怎样救的驾,而且她觉得自己一个小宫女完全没有必要令皇上如此关心,就算关心,大不了打发吴柳齐过来,犯不着自己每日。自上门。她现在还住在昭阳殿,这以后……
有时,她能感受到皇上注视的目光,就在床边。
她本是醒着的,却不敢睁眼,心里七上八下。
她开始心烦。
也不知玄苍怎么样了,那日在天牢里病得沉重,都没看清他,他是瘦了还是伤了?他胸口的伤有没有发作?她现在所住的浣珠地处偏僻,距离议事的御书房极远,自是怕打扰她休养,于是即便她倚在窗口极目远眺,看见的也只是花木扶疏。
秋娥见她闷闷不乐,总想找个乐子逗她开心,却又记得她方才的教导,结果抿着嘴,努力的急中生智,却忽听她问:“你最近去过御书房吗?”
“御书房啊,那哪是奴婢能去的地方?”秋娥随口答道,眼珠却是一转,立刻愤愤然:“没想到襄王是这种人,竟然诬陷姑娘诅咒太子。姑娘这几天病着,奴婢怕姑娘生气上火也没敢说,可是奴婢再也忍不住了。姑娘你知道吗?襄王说姑娘诅咒太子,实际诅咒太子的就是他本人。他在听雪轩的枕头底下搜出个小木人,就说是姑娘做的,听雪轩还有樊姑娘呢,他怎么都不怀疑是樊姑娘陷害姑娘而一口咬定就是姑娘干的呢?因为他想谋反,可是姑娘却把皇上救了,他恨透了姑娘!那天,清宁王在他府里搜出了做小木人的霹雳木……”
“清宁王?”苏锦翎调转目光望向她。
“嗯,是清宁王。”秋娥急忙摆正她的脑袋,又拿犀角梳子梳起来,却因为心中着实愤慨,手下难免重了些:“是文定王提前密递的折子,说襄王有谋反之心,皇上还不信。可是文定王是什么人,从来不参与朝政,这突然递了折子,定是大有原因。于是清宁王为了调查真相,背着皇上查抄了襄王府,结果发现了霹雳木……那是专用作诅咒的,府中有人交代,是襄王特别高价秘密购买的,请巫师刻了小木人,顺刻上太子名讳及生辰八字,本是在府中施法,结果太子病发露了踪迹,他就想一石二鸟,就把小木人嫁祸姑娘。那下人都证实了,姑娘枕下的小木人就是襄王找人刻的那个……”
苏锦翎怔怔的望着镜子。
还记得那夜襄王偷偷潜入昭阳殿,对她细细讲述如何施行里应外合的计划,还大赞她的忠心……莫非这打一开始就是个阴谋?她还记得,临了时,襄王又对她说了句“要记得本王对你的救命之恩”、当时她只以为指的是营救宇文玄苍的事,现在想来,莫不是宇文玄缇早就在那时便提醒了她这一切只是个阴谋,而他所谓的救命之恩指的就是在夏日的翠华院阻止那个叫元修的侍卫杀死自己吗?
如此一来,顿觉指尖发凉,段姑姑的“多想一步,少行一步”,经了这许多次惊险,她竟然始终未参悟透彻。
然而依旧不明白襄王为什么会把目标锁定她,真是如秋娥所说的因为她救了皇上所以对自己怀恨在心吗?
“清宁王真厉害,不仅查出了襄王诬陷姑娘,还查出了……姑娘,你知道那日行刺皇上的到底是谁吗?”
她的目光刚刚一转,秋娥就差点蹦起来,直接牵痛了她的头发:“哎呀,奴婢该死!”、
然而下一刻就兴奋道:“姑娘真聪明!就是襄王,他在一口枯井里藏了蛭蜱人的种子,已用了一颗,就是在昀昌围场行刺皇上的那个,还有两个,真不知道他还想对付谁。”
秋娥连连啧啧:“清宁王当场将那祸根付诸一炬,把襄王府翻个底朝天,结果呀,这些年襄王犯的事,大臣们不敢举报的事,全都给翻出来了。”
秋娥满心赞叹,苏锦翎却心生不安。
宇文玄逸这般大张旗鼓的得罪了襄王,襄王也非孤军奋战,就算现在天牢,他的舅舅镇西将军可是手握重兵,万一……就算不行明事,暗地里呢?而且,万一常项以此为借口进兵,他岂不是成了引发谋反的罪魁祸首?
按理,襄王受理宇文玄苍的案子,宇文玄逸应该乐享其成才是,怎么会反手相助宇文玄苍呢?他自是会受到奖赏,然而自诅咒一事发生,太子复位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除了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又能得了什么?
“襄王是狗急跳墙,竟然又造谣说太子挟持了皇上要抢班夺权,带兵杀进宫来,幸好文定王那日并未离宫,立即带了北营的禁军来救皇上……”
不过是发生了一件刺杀的事,怎么就牵连进这许多来?
文定王,那一直是个闲散王爷,怎么也在这件事上突然认真进而卷了进来?他一向清静无为,而经此之后,他曾有的淡泊怕是要被人诟病,说是养精蓄锐蓄势待发吧?
“襄王功败垂成,现在被关入天牢,只可惜了襄王妃……清宁王上表求情,言谋反是襄王一人之事,除几个心腹外,府中人并不得知,皇上便免了其他人的罪。现如今襄王府都空了,就连襄王平日宠爱的两个侧妃和姬妾都各寻他路,只有襄王妃,襄王出事那日她便自请入狱,现已传旨至狱中赦其罪她也不肯离开,当真是……”
患难见真情!
苏锦翎依然记得花朝节那日,襄王因彩幡丝带断裂而愤然离去,依然记得那两个侧妃妖娆而去的身影,然而那个淡淡的女子拾起了地上彩幡,轻轻摆弄,却连不起那丝带,只好将就的搭在花枝上。彩幡必然滑落在地,然而她那回头一顾的目光都是浅浅的无奈。
自己将一个完好的彩幡递上,她接过去时看向自己的目光亦是淡淡的。
她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怎会有那样一双平静如水的目光?然而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纪,眼角却已有细细的纹路,仿佛被吹皱的水面……
与安容王妃的交集只那一次,模糊的印象中只那么一个淡如水又有点软弱的人,却怎想在这样艰难的时刻,最后陪在襄王身边的竟是一直被他冷落甚至鄙夷的她?
或许在最柔弱的外表下隐藏的往往是最坚定的信念,最执着的深情。而襄王,事到如今,他有没有发现对于自己而言,最珍贵的是什么?
“皇上决定如何处置襄王?”
她不喜欢那位王爷,尤其是得知他算计玄苍又算计自己险些将二人都置于死地之后,恨不能立刻让他血债血偿,然而此刻,因了那个女子……她不知道若是襄王有个好歹,安容会不会……
“还能怎样?仅刺杀皇上一事就足够他受的了!”、秋娥恨声道。
许多宫人都不喜欢宇文玄缇,且他又犯了这样大逆不道之罪,人们的忠君爱国之心便蓬勃燃烧,宇文玄缇已然成了文士中口诛笔伐的人物,纵然说他十恶不赦亦不为过,而且更能证明批判者的忠心耿耿。
“姑娘知道吗?那些中秋之夜阻止襄王派去的杀手伤害姑娘的犯人都放出来了,因为他们肯不顾生死的指证凶手,将功折罪,现在由煜王担保发往各地任职……”
苏锦翎不动声色的一笑。但凡敢于犯错误还被关到天牢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物,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成为宇文玄苍最得力的臂膀。
“唉,什么时候都是风水轮流转。贤妃娘娘的雪阳宫前几日冷冷清清,这工夫却人流如织,每个人都说着奉承话,就好像煜王出事那几日她们都集体生病了一般……”
苏锦翎淡笑。
宫中人趋吉避凶早已是规律,运势起落虽是身不由己,却也恰好可以看清人心。
“威赫一时的襄王入了狱,皇上虽然没有说要惩治如妃,可是合欢宫已是不行了。奴婢来时恰好路过那……宫门紧闭,门可罗雀,连桂花都开得无精打采的。奴婢刚入宫时,便知道这位如妃娘娘。深宫二十几载,圣宠不衰的能有几人?偏偏这位如妃娘娘做到了。奴婢当时就想那一定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人物,后来偶然偷眼瞧了,果真惊为天人,只可惜被儿子连累了。”她连声啧啧:“听说现在最受宠的璇嫔便是如妃举荐给皇上的,可是如妃落了难,她连看都没看上一眼,而且……”
她左顾右盼,后附在苏锦翎耳边低语一句,脸色极神秘。
苏锦翎皱了眉。
宫中恩将仇报落井下石极为常见,只是璇嫔有点太迫不及待了,莫不是想趁此进位?不过厌胜一事用多了也便不稀奇了。
苏锦翎眼力虽不济,却觉得璇嫔并不是特别聪敏之人,而如妃身居深宫多年,且平日与贤妃交往也是或锋芒毕露或棉里包针,迂回曲折,绝非善类,璇嫔搞不好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皇上没有下旨惩治如妃,定是存了往日情面,璇嫔怎么看不清形势陷害如妃?况且风水轮流转,这几日的风变幻难道还没看清楚吗?只要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就有翻盘的一日,到时……
“有失宠的就有得宠的,合欢宫不行了,永宁宫倒热闹,自从昀昌围场回来,皇上已经。自去了好几次了,赏赐也屡有颁下,现下许多宫人都愿意往那跑呢……”
永宁宫?
至此,苏锦翎才唇角微勾。
皇上终于想起了那对姐妹,如此是不是要把十七年亏欠的父爱一并还上?不知那对姐妹会开心成什么样子,不知宇文依蕾的伤恢复得怎样了……
“不过说来也怪。但凡受了圣上隆眷,哪个不高兴得欢天喜帝的?可是那两位……依薇公主依然神色淡漠,但待人还算礼貌。依蕾公主就……”秋娥咬咬嘴唇,大有不忿之意:“她不是受伤了吗?谁去看她她就撵谁,说他们是小人,拜高踩低,跟红顶白……”
的确是宇文依蕾的脾气!
“皇上呢?”
“她倒是不敢撵皇上,可也不跟皇上说话,就那么背对着皇上坐着……”秋娥撇撇嘴:“奴婢是直到皇上去了永宁宫才知道宫里还有这么两位公主,按理得了皇上的宠爱应该高兴才是,还摆什么架子?搞得皇上没了耐心她就好看了……”
苏锦翎笑着摆弄束发的银簪。
这怎么是摆架子?无非是女儿跟父。撒娇罢了。父女之间会有什么仇恨?宇文依蕾不过是想寻找一下做女儿的感觉罢了。
十七年……
她叹了口气,想起自身,不禁黯然。
秋娥虽然对被冷落的公主一无所知,可是对这位宫中红人却是打听得门清,立即意识到自己不该提及此事令她难过。
拿梳子拢了两下那已经极其光顺的长发,眼珠一转,装作无意的提到:“都是个病,人家那边平日不来往的都踏破了门槛,姑娘病了这许多日,却也不见樊姑娘来瞧瞧。”
苏锦翎暗笑。在大多数宫人的眼中,她独来独往,却与樊映波是比较要好的,且不说当秀女时就同仇敌忾对付那些仗势欺人的秀女,后又同在一宫,住在一处,彼此也算颇为照应,只是依樊映波那脾气,估计天塌下来,也未必有所动容,何况自雪阳宫端午过后处置了一批宫人,她就对自己更加疏远了。
依樊映波的意思,是宇文玄苍看到宫人欺负自己方找了由头让贤妃发落了,她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向宇文玄苍问起此事时,他却一脸茫然,说他根本就不记得有什么宫人欺负过她,然后又嘱咐她不要一旦出了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他们被罚,定是做了错事,贤妃明察秋毫,若真有人使了手段她不会看不出……
她松了口气,偶尔会想向樊映波言明,可后来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如今想来,竟是许久不见她了。
“我听说尚在百莺宫时,姑娘就帮她打跑了欺负她的人,后来她故意剪断了贤妃娘娘最喜欢的花,是姑娘替她求情才免于一死。姑娘被冤枉,她不闻不问,若说是怕惹祸上身也可理解,现在姑娘沉冤得雪,又病了,多希望能有个可心的人陪着解解闷?可是她呢?姑娘就是心太善了,像这等忘恩负义之人,姑娘以后可不要理她,要知道,有多少人等着一心侍奉姑娘对姑娘忠贞不二呢……”
苏锦翎听明白了,敢情这秋娥是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秋娥是从粗使宫女中突然提拔上来的,大概对她以前便拒绝一些宫人的跟随有所耳闻,且见她日|比一日的好了,担心自己又重新做回洒扫丫头。
“秋娥,你是谁调过来伺候我的?”
秋娥正小嘴叭叭的义愤填膺,听闻此言,声音戛然而止,嘴唇咬了又咬,为难道:“除了这个问题,姑娘问什么奴婢都不敢有所隐瞒。奴婢不是对姑娘不忠心,奴婢是怕说了后,奴婢就伺候不了姑娘了……”
看来果真不是皇上或者贤妃,似乎也不会是玄苍……
经此一劫,她似乎能看明白一些东西了,果真是经一事长一智啊,不过她有点累了,暂时不想这些吧,而且秋娥看去并不像是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物,太多的事,自有别人去操心,她何必……
“咦,好像是八殿下……”
秋娥的惊异尚未落地,身后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
自她移入浣珠修养,皇上严禁有人接近,宇文玄铮今日忽然来此,莫非是出了什么急事?
她刚看到那个绛红色的身影,就直接见他一步逼近眼前,手一挥,秋娥就像股烟儿似的消失了。
几日不见,他似又高了些,下巴更青了,无数的胡茬硬撅撅的立着,彻底夺去了那智慧脑门的风采。
一改往日的调侃,神色严峻,弄得苏锦翎也跟着紧张起来。
“镇西将军常项谋反,带领自己的二十万驻军又伙同三十万元离大军自洛城挥师南下,现已占领了沿途的二十四个郡,尽皆屠城……”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苏锦翎不禁指尖发凉。
“现在襄王和如妃都在皇上手里,他这般举事,就不怕……”
“有什么能比那个万人之上的位子还重要呢?”宇文玄铮冷笑。
“那……皇上打算怎么办?”
“皇上?”宇文玄铮的唇角牵出一道冷硬的纹路:“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这么说,战争是不可避免了……”
她想起那个望远镜,想起皇上说如若有外敌入侵,便要她将此物。自交到征敌大将军的手中!她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却不想竟是这么快就来了。
“锦翎,你知道常项为什么要反吗?”
“你刚刚也说是为了那个位子,而今他正好可以以襄王一事为借口……”
“你果真不是钝得不可理喻。”宇文玄铮略有赞许,而后话锋一转:“可你知道襄王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如若平定这场叛乱,最终得益的会是谁?”
苏锦翎紧锁纤眉,左思右想一番,脑中忽然蹦出个答案,惊得她当即看向宇文玄铮,却在他深如暗海的眸中将这种不可置信渐渐沉淀为肯定。
“常项拥兵自重,屡有反意,若加以时日,定是更加羽翼丰满,所以只能趁其羽翼未丰,力行歼灭……”。
自古“狡兔死,走狗烹”、但凡建功立业的臣子,但凡有半点智慧的,都应在大局得定之后或韬光养晦,或卸甲归田,而不是拥兵自重,与皇上分庭抗礼。若想要国家稳固,兵权自是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也便不能怪皇上多心,因为人一旦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就难免欲望膨胀,而身居高位之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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