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容昼鹰眸簇亮,忽然道:“朕好像闻到一股味道呢……”
苏锦翎神色一僵……皇上莫非闻到了汗馊味?
她不觉皱起鼻子贴近肩膀闻了闻,却听到皇上大笑:“是人情味,朕闻到了一股很重的人情味呢……”
人情味,在争名夺利尔虞我诈利欲熏心拜高踩低的宫廷,的确很稀有,可是在这辽阔的草原,在这午后的暖阳中,这股散发着金色气息的人情味正随着如。倒伏的长草一波波的漫上来。
苏锦翎脸一红,刚要开口,却见一个禁卫策马而来。
“皇上……”那禁卫似是有急事,大老远的就喊上了。
苏锦翎本欲避开,可就是在刹那,先前在心底结起的冰碴忽然冷声作响,摇起一层寒意瞬间席卷了全身。
也就在此刻,那禁卫已然奔至跟前:“皇上,京中……”
他面色急切,语气惊惶。
宇文容昼眉心那道痕迹顿时深陷,眸色幽暗如渊。
苏锦翎听到“京中”二字,心中一跳,立即望向他。
可也就在这时,那禁卫忽然起了奇怪的变化。胸部骤然膨胀,继而扩展到腹部。
整个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是令人目瞪口呆的瞬间,是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的瞬间。
就在苏锦翎和宇文容昼都仿佛被定格了的这一瞬间,那鼓胀骤然开裂。
苏锦翎只听到一声轻响,紧接着就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来。
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近,以至于那速度快得好像是一瞬间的万分之一。
苏锦翎只见它一闪而过,好似一场稍纵即逝的幻觉,紧接着就听到皇上撕心裂肺的一声怒吼:“紫岚……”
紫岚……是谁?
她看到那肚子开裂的禁卫直直的栽到马下,另有一样东西“扑”的砸到他身边。仿佛亦在同一时刻,二者身上插满了利箭,仿佛刺猬。
而她却终于看清那个怪物……是个侏儒,却长着鹰隼一样的脸。
于此同时,身后同时传来两声惊呼……
“锦翎……”
“锦儿……”
这一瞬间发生了太多,以至于她有点分不清哪件是先哪件是后。
她迷惑的看着远处那两个奋力纵马赶来的男子,看着四围聚拢来的侍卫……
最后,她发现自己居然倒在皇上的怀里……
这是怎么了?
她刚要发问,忽然自口中涌出腥腥甜甜的东西,一下子流到衣襟,然后,她竟又惊奇的看到自己的胸口竟然插着一把造型奇怪的刀,像是一根巨大的断了的指甲……
刀身半没,露出的一半正在烈日下闪着刺目寒光,其下有殷红的血在汩汩流出,好像绽放的罂粟花。
这是真的吗?为什么她不觉得痛?
她伸出手,打算去碰一碰这个突如其来的古怪的梦。
可是立刻被一只大掌攥住。
那只手掌有些粗糙,指腹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茧子。它依旧有力,然而却不复温暖,还在颤抖……
抬眸,正见皇上漆黑的双眸,那里翻滚着她辨不清的情绪。
她也来不及辨清,因为四围渐渐暗下来,耳边充斥着愈发迫近的隆隆声。
好震耳,然而,却无法阻止她沉沉睡去……
苏锦翎不知睡了多久,其实她觉得自己已经醒了,只是睁不开眼睛,然而虽然无法睁眼,却能看到帐子里是满满的人。
无论是苏穆风还是宇文玄铮,都面色沉重,有一角冰色隐于人群中,想必是清宁王,因为旁边就是一身花里胡哨的宇文玄瑞,依然摇着他四季都不肯放下的扇子,依然时不时的就抚一下油光光的鬓角,却不复往日的嬉笑,而是满脸凝重。
遍观周围,连襄王都忿忿不平的守在那,却单单不见宇文玄朗……
她好像可以在帐子中随意行走,虽是人满为患,却又撞不到任何人,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很是令人欣喜惬意。她又可以随意观察每一个人,他们却似乎看不到她,着实有趣。
她循着那一角冰色挤进去……
却不是宇文玄逸。
她很奇怪,好像所有重要人物都到场了,为什么单单少了他?
帐帘缝隙处透出一丝光亮,明。的边缘仿佛萦着层淡淡的烟。
出去看看的想法只不过略略的转了转,就已经置身帐外。
正在惊异这种神奇,却见一身冰色长袍的宇文玄逸背对着她立在前方。
袍摆翻飞,敞袖飘举,发梢及鬓间的散发轻轻飘舞,看去竟不似尘世中人,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然而却又是那般沮丧,虽然他站得笔直,身姿秀颀如修竹,却好像失了往日的灵性,失了惯常那颠倒众生的魅惑。虽然她站在他的身后,却能感到他只定定的盯着天地交接之处,目光飘忽,眼底一片空茫。
这样的他莫名的令人心痛,仿佛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何去何从,甚至有万念俱灰之意无限蔓延。
她想要上前安慰他,他却好像觉察到身后有人,猛的转过了身……
夕阳的余晖铺在他的身后,为那冰色镀了层金边,极为惊艳,却令她一时难以看清他的神色。而且也没有给她看清的时间,因为她听到帐中传来一个声音……“煜王”……
只是一瞬间,她已身处帐中,然而奇怪的是,竟直接躺在床上,床边坐着皇上,正一瞬不错的看着她,面无表情,眸色深沉。
她依然无法睁眼,却依然可看见一切,而这一路穿行而来,冲碎了的零零散散的话语拼凑起来的是……行刺禁卫是煜王推举进宫的人……易容……蛭蜱人,善隐于人体,十年寄生,脱壳而出,威力无敌……煜王豢养此毒物,居心……
她心跳剧烈,每跳一下都剧痛无比,好像有一股热流在心口处一拱一拱,随时有可能像火山一般爆发。
身子亦不复方才的轻盈,渐渐感受到那来自胸口的痛楚,进而每一分每一毫都跟着痛起来。
眉心已然拧紧,唇间漏出一声极轻微的类似叹息的呻吟。
刹那间,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隔着薄薄的眼睑,感受烛光昏黄。想要睁开眼睛,却觉沉重。
听觉倒异常敏锐起来,甚至能感到皇上的冷冷扫视亦带着杀气的凛冽之响,那个前来汇报情况的禁卫立刻噤了声。
“锦翎……”
宇文容昼轻唤,声音焦急,透着疲惫的喑哑。
她是怎么了?她记得好像是受伤了,可她怎么会受伤呢?他们所说的刺杀她依稀有印象,可是……
“皇上,刘太医说这刀幸好是偏了半分,否则……”
是吴柳齐。苏锦翎甚至可以想象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细细的眼睛虽是看着地面,然而定是偷偷在瞧皇上的脸色。
“太医院的人都过来了吗?”皇上声色阴沉。
此番围猎只带了一个刘永泰,可是这会皇上竟是要把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招来……她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会不会……死?
“估计这会正在路上。皇上……”吴柳齐的声音轻柔得发颤:“您一天一夜没合眼了,龙体要紧啊。刘太医医术高超,既是他说没事,锦翎姑娘……”
宇文容昼杀人的目光劈过去。
吴柳齐立刻改口:“老奴是说,锦翎姑娘救驾有功,实该重赏。唉,这锦翎姑娘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事一次比一次凶险,幸亏有皇上洪福庇佑。只是她昏迷了这么久……老奴是想,皇上一就是要赏,不如现在就赏点什么,拿喜气冲冲邪气,兴许她一高兴就醒来了呢?”
宇文容昼移目苏锦翎,眉心深痕如壑。
这个女子,他还尚未来得及珍惜现在的拥有,就险些让她成了已逝的失去。
在她惊叫失声的那一刻,电闪火花带来的却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千军万马,箭矢如蝗。叛逆的利剑斩破寒光劈来,待他觉察那杀气想要转身之际,紫岚已扑到他背上,生生为他挡下致命的一剑……
就在他失神的那一刻,他已然看到刀光逼近,就在他出招反击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挡在身前……
那一刹,时光倒转;那一刹,心裂如焚。
他的确觉得她极像紫岚,神韵,性情,就包括惯常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他愿意把她当成紫岚,也曾想收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可是儿子们都很喜欢她,然而最为关键的是她在言辞之间,总是自觉不自觉的把他当做父。一般敬爱着。如此,他怎么可以……
他也笑自己,征战沙场面对强敌不曾有丝毫退却的他怎么忽然胆小起来?怎么会忽然这般顾虑重重起来?关键是,她还那么年轻,而他,已经老了……
不过也好,就像现在,只要时时的看到她便好,给她他所能给的关爱,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
有时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对他透着尊敬的疏离与将他当做父。那般充满窃喜的小心翼翼,他便告诉自己,她不是紫岚,紫岚……已经去了。
直到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紫岚是真的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近,宁双双和罗筠笙的到来让他顺便也考虑了她的未来,或许是应该给她找个好人家了。
他逐个审视自己的儿子……太子聪明却轻浮,整日游戏花丛;襄王勇猛却暴戾,不懂怜香惜玉;文定王博学却沉闷,只知吟诗作画;煜王沉稳却阴冷,令人望而生畏;瑞王多金却庸俗,为人玩世不恭;清宁王人才出众却命中带煞,母妃出身又低微;玄朗玄铮倒是与她年纪相当,似是也满合得来,却无功勋……反复思量数回,竟担心任是哪一个都会亏待了她。周围适龄的官员或者官员的子弟,不是不甚了解就是外任为官,总让他不大放心。或许收她做女儿也好,又全了她的心愿,顺封她为公主,再觅佳婿。封号他都想好了……霓公主。
他谋划着,打算这次围猎回来就筹办此事。吴柳齐也知他心意,却是头一回的不做任何建议,只意味深长的看他。
他也明白这老总管在想什么。他也有些不舍,然而,一代帝王,怎能耽于儿女私情揪扯不休?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怎么可以发生在他身上?
他打算割舍了。
今天就是要同她谈起此事的。
只不过在她讲那个故事的时候,他又有了些动摇。于他而言,她是他将失去的还是已拥有的?他……该去珍惜吗?如何珍惜?或许……让她自己去选择才是最好的吧。因为于她而言,雪中送炭自是远胜锦上添花。
他暗自叹气,又仔细酝酿一番,却好像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说出口的机会,不过已是想象了她的欣喜欲狂。当然,依她的性子,怕也只是让那喜悦在清澈的眼底跳跃罢了。
然而他终于心一横,准备斩断恼人的思绪,给她这个惊喜,却不想天降灾祸。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竟然如紫岚一般奋不顾身的保护他……
所有的本不坚定的决定就如薄冰一般被顷刻打碎。
他抱住如树叶般随时会飘逝的她,看着那苍白的脸色,看着那唇边那胸口绽放的罂粟花。时光仿佛风刀翻卷出本就掩埋不深的回忆,切割成碎片,凌乱的在心间呼啸。
一段段,一幕幕,分离又聚拢,翻转又重合。
紫岚,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紫岚,你又要离开我了吗?未等我去珍惜去补偿便又要离开了吗?曾经,是我疏忽,以致追悔莫及,然而这一次,无论上天怎样安排,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
“传朕旨意,苏氏锦翎秀毓名门,婉嫕淑慎,行符律度……天质自然,至情至性……”
宇文玄铮眼角一抽……“天质自然,至情至性”……
“今舍身救主,护驾有功。特封……”
帐中忽然爆出一声惨叫。
宇文玄瑞大惊道:“不好,八弟的伤口崩开了!”、
帐中一片混乱。
宇文玄逸自苏锦翎负伤后就一直心神恍惚,当众人都聚在皇帝帐中,或是关心龙体或是关心伤者之际,他却不敢留在那充溢着药气和血腥味帐内,不敢去看那床上的人。他逃出帐外,却不知何去何从。
他在帐外站了一日一夜……听御医说,如果她在这个日落之前无法醒来的话……
如果她无法醒来……他该怎么办?
意外发生之际,他正和宇文玄瑞在那片。意永驻的草地上极闲淡的谈起她。
宇文玄瑞早已知晓他的心思,更知道玄铮的一片心意,却以为他是顾念兄弟之情才迟迟不肯出手,于是开始大赞他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然后却又唉声叹气的补充什么兄弟如蜈蚣的手足,女人如过冬的衣裳,不知他要何时舍手足夺衣裳。
他只是笑。
他心里早已有个计划,一旦发动,定一举成功!可是一想到会欺骗她,想到她会伤心难过,竟是就这么搁浅下来。他甚至想,即便没有自己,那个人也会带给她幸福吧,只要她幸福,何必在意究竟是谁陪在她身边,何必在意那个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不是自己呢?
他惊异于自己的改变,他的心愿也开始变得简单……只要时常看到她,偷偷的守着她,便好。
可就是这么突然的,即便如此简单的心愿也似乎在顷刻间被摧毁。
他方发现,总有些意外是他算不到的,他方发现,总有些渴望是他极力回避也躲不掉的。
若是哪一刻他在身边……若是宇文玄苍在此……
他是不是真的较那人差了许多,否则他怎么可以让这种意外发生?
如果她不再醒来,他该怎么办?
他不敢想,只望着天空,希望那太阳走得慢点,再慢点。
阳光暖融,心底却是一片冰寒。
他的耳朵始终留意着帐中的动静,里面的每一丝细微都让他骤然喜悦而后陷入无限惊恐,因为他不知道那即将传出的,会是怎样的消息。
心念如弦绷得紧紧的,似乎一丝风就能将其吹断。
那轮红日终于不可避免的滑向天际。
霞旖旎,风光万千。
曾几何时,想牵着她的手看尽世间繁华。宫里那么闷,他一定要带她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一起走遍千山万水,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他们的足迹,无论千世万世都不可磨灭。待下一个轮回到来时,若是相聚,便一同去寻找那印迹,重温曾经的点滴,若是……他会守在印迹旁,守着那永不褪色的回忆,等她……
可是,一切还未等开始就要只剩他一人在这世间了吗?他突然后悔自己的懦弱,后悔自己的退缩,如果可以……可是,他还有这个机会吗?
夕阳一点点的下沉,一点点的带走白日的炎热,也将他的心一点点的坠下去……
忽然,他好像看到了她,就在身后,亦在看着他……
虽然知道不可能,却仍飞速转身……
那一刹那,他真的看到了她,绝非幻觉,因为他清楚的看到了她脸上的担忧……她在担心他吗?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便消失不见了,帐中忽然传来异动……
待他冲进帐中的时候,却见她依然躺在床上,不过宇文玄瑞悄悄告诉他刚刚她好像醒了片刻。
他激动万分,心跳隆隆,已盖过其他声响,竟连关于刺客的信息都只听了一星半点。
他急忙调整气息……
皇上的话他不是没有听到,却皆成了过耳烟,只全心捕捉来自她的一丝一毫,直到宇文玄铮一声惨叫,宇文玄瑞惊道“八弟的伤口崩开了”,他才遽然神思回转。
宇文玄铮的伤虽未痊愈,但也不至于突然崩开。
然而玄铮捂着伤口,指缝间血流滚滚,眼睛却只瞪着他,尽是急色。
他心神一凛,霎时变回往日的清宁王,飞快的过滤方才的一切,刹那间于其中提炼出一句……天质自然,至情至性……
这是皇上为慈懿皇后。提的碑文!
一切瞬间豁然开朗……
谁都知道,二十五年前,慈懿皇后曾为皇上挡下致命的一剑!
谁也没想到,二十五年后,竟会上演如此类似的一幕!
难怪襄王一直愁眉不展,原来,他早就开始担心了。
苦意……惊意……寒意……顷刻漫入心间。
他千思万算,却怎么单单的……忘了这个?
静。
空气中暗涌滚动,仿佛正在等待一个契机,哪怕是一根针落在地上,便要劈下无数的电闪雷鸣。
宇文玄铮的伤口已包扎完毕,正躺在床上,面色泛白,唇也失了血色,却是一瞬不瞬的看着矮桌旁的宇文玄逸。
宇文玄逸一只手肘轻搭在桌上,悬在桌边的手掌轻舒,另一只手拈着玉笛,长指微动,玉笛便有节奏的叩着那只手的掌心。
他就这样斜斜的靠着桌子,长腿伸展,袍摆在地上铺开一面好看的扇形,端的是一副悠闲之态,然而眉心紧锁,墨黑长眉于玉白的脸上勾画出两道惊心怵目的斜线。眸如点漆,不复往日的星光璀璨,而是如深沉大海,平静无波,却更显可怖,因为谁也不知道那平静中何时会爆出惊天海啸。那无论何时都微翘的唇角此刻依然略有上扬,却无一丝笑意,冰冷如寒枝料峭。
再无魅惑,再无妖蛊,有的只是一层层漫开去的寒意,令人只需望上一望,便足以冰冻成霜。
帐中唯一的活物似乎只剩了宇文玄瑞。
他像只关在笼子里的狮子焦躁的走来走去,一会看看好像没了呼吸的宇文玄铮,一会看看仿佛入定了的宇文玄逸,脸上失了以往的玩世不恭,不停的唉声叹气。
终于,他站定脚步,攥了攥拳:“这事……就这样吧。”
宇文玄逸浓睫轻颤了一下,看向他。
宇文玄铮也随着缓缓移目,目光定在宇文玄瑞身上。
这三个人在一起时,多是宇文玄铮负责口若悬河,宇文玄逸负责画龙点睛,他则是插科打诨。而今首次准备替他们做个决定,又见那两人看着自己,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寒意森森,顿感有些紧张。。
“呃,我是说宫里的太医都来了,说她无事,只需静养,这回就可以放心了,呵呵……呵呵呵……”他干笑了一阵,见那二人依然严肃对他,不觉收敛了笑容,沉下眉来:“京中来人还说,太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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