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来临。
天空阴沉,晚风清凉。
细雨飘飘摇摇,路上行人稀少。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大爷独自一人行走在操场边缘的石板路上,他背负双手,腰肢微曲,步履缓慢,时不时地幽幽长吁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伤神的陈年旧事。
人到老年,最大的幸事,是回忆,最大的哀事,也是回忆。
那到底是回忆还是不回忆呢?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老大爷忽然笑了起来,笑出了声音,似乎是被他的笑声惊吓到,旁边的草地里忽然窜出一只飞虫,飞虫跳着横穿过路面,到达了对面的草丛,钻了进去。
老大爷停住脚步,顺着那只飞虫的方向,扭头望向对面的草丛,声音低低地道:“跟了这么久,你不累,大爷也累啦。”
身后静悄悄的。
半响之后,一个身影从黑暗中钻了出来。
路灯昏黄,照亮了这个身影的面容,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这人的长相,当属这人脑后那一条又细又长的辫子。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柯北。
柯北缓步上前,一手插兜,和大爷并肩站立,微微扭头,望了一眼大爷,笑了笑道:“大爷,其实我就是对你好奇而已……”
九指老大爷苦笑一声,继续往前走,步履更加缓慢了:“有啥好奇的,六十多的人了,身上留下的,除了伤疤,就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糕事,伙子,你或许是想错啦。”
柯北跟在老大爷身后,和老大爷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轻声道:“大爷,你在卓文大学呆了多少年了啊?”
老大爷抬起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略微停步之后道:“好像有那么几个年头了,你若问我几年,我还真记不得了。”
柯北微微一笑道:“不如我告诉大爷吧。”
老大爷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难不成你比我自己还要清楚?”
柯北假装掐指一算道:“不多不少,二十年。”
老大爷愣了一下:“二十年?”
柯北点头:“是的。”
老大爷摇了摇头,兀自叹息一声:“时间这么快的吗?”
柯北道:“大爷,你是不是忘了,前十五年,你是这里的体育老师,后五年,你退休了,却又不想闲赋在家,就申请用另外一个身份,来卓文大学当了保安,这一当,就是五年,还成了保安队长,你的六十岁,可是比一般二三十岁伙子的身体还要硬朗啊。”
老大爷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双眼直视着柯北,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激动表情。
良久之后,老大爷才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柯北的面颊,嘴角抖动了两下,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能说出来。
老大爷扭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柯北跟在身后,沉默半响之后,忽然道:“皮大爷,我父亲是柯正楠。”
皮大爷再次停住了脚步,微微仰头,没有说话。
柯北继续道:“当年我父亲在卓文大学上学的时候,你是他的体育老师,而且,你们还是跨越师生关系的忘年之交,虽然过去了十几年,但照片中的你,除了头发白了,腰弯了,面容苍老了一些之外,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当然,让我能够认出你来的最主要一个地方是你的拇指。”
说罢,柯北从兜里摸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皮大爷。
皮大爷擦了擦手,将照片接过来,借着路灯昏黄的光芒,低头望去。
照片中,一共有六个人。
中间坐着的,是年轻二十岁的皮守义,也就是现在的皮大爷,脚下踩着一个篮球,双手抱胸,左手没有拇指。
皮大爷右边是穿着黑色夹克的柯正楠,那时的他,二十二岁,风华正茂,他的胸前,别着一枚手掌大的猫头鹰半身像,代表着他的身份,推理社社长。
皮大爷左边是一个穿着毛线衣的瘦弱伙子,留着中分头,瓜子脸,尖下巴,长相眉清目秀,表情略显拘谨,目光敏感而细腻,这个伙子,是柯正楠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在推理社的左膀右臂,胸前别着一枚半只手掌大的猫头鹰半身像。
皮大爷身后,站着两年两女,均是年轻的青年才俊,其中一个女生站在柯正楠的身后,一只手还扶着柯正楠的肩膀,她长发飘飘,长相颇为美丽,即使在那个时代,不施丝毫粉黛的情况下,也是惊艳绝伦,让人看过一眼之后,便再也不忍移开目光。
除了皮大爷之外,这张照片的那六个年轻人,便是199八年卓文大学推理社获得全国大学生推理联赛冠军的核心成员。
卓文大学推理社的光辉从那时候开启,那一年他们六个人合力设计的推理选题局中局杀人事件,让所有人叹为观止,直到现在,还没人真正解开真相。
为什么皮大爷会和推理社保持这么好的关系,从柯正楠遗留的若干笔记信息中,柯北能够看出,皮大爷虽然教的是体育,可是却拥有着一颗狂热的推理之心。
局中局杀人事件的推选题设计,好像也有皮大爷的一份力在里面,当然,这都是柯北根据信息推断来的,具体究竟是怎样,他并不知情。
当年的那一批人,和柯正楠关系特别好的,亦或是特别坏的,皮守义是柯北找到的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皮大爷盯着照片,眼眶泛红,良久之后,他用手轻轻抚摸照片上的几张面孔,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哽咽了起来。
柯北站在边上,静静观察着。
他毫不怀疑皮大爷和父亲的真挚友谊,他只是想知道,在父亲临近毕业的最后一年,推理社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那一年过后,卓文大学推理社便开始没落了。
而在随后的几年里,卓文大学更是断崖式下跌,几乎销声匿迹。
在父亲柯正楠的笔记中,并未有关于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丝毫记录。
在006年,柯正楠由于工作原因,被调回卓文大学任教,时任数学老师。
那时的柯北刚满4岁。
006年深秋,那一年的全国大学生推理联赛即将开始之际,柯正楠却失踪了。
截止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十二年。
十二年,一个本命年的轮回,柯正楠却依旧杳无音讯。
警察局里负责这件事的刑警都换了三个,却依然没查到丝毫线索,警方数次提议让柯北的母亲将柯正楠备案为死亡人口。
可是,任性而固执的母亲却始终坚信柯正楠肯定没死。
这一坚信,就是十年。
在第十一个年头的深冬里,柯北的母亲突然罹患痴呆症,现在由爷爷奶奶照顾着,他母亲现在每日起床后唯一的动作就是坐在窗台边上,遥望远方,口中喃喃低语着一个别人完全听不懂的名字。
那个名字似乎并不是柯正楠。
第十二年个年头的时候,柯北再次完成学业上的跳级,以十六岁的年龄,成功拥有了读大学的权利。
随后,柯北否决了校方提供的保送清华名额,毅然决然选择了加入卓文大学。
因为,这里有他父亲柯正楠遗留的东西,这里是一切的源头,是柯正楠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柯北要从这里开始,找出那件事的真相。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柯正楠在失踪之前那几年心心念念的想要复兴推理社的愿望。
所以,柯北来了。
皮大爷的咳嗽声将柯北重新拉回了现实。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皮大爷咳嗽的有点厉害,那咳嗽似乎不太正常,并不像是感冒的那种咳嗽,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的那种咳嗽。
咳嗽了半天,直咳的皮大爷脸红脖子粗了之后,他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皮大爷深吸几口气,稳住气息,将手中紧捏着的照片递给了柯北,低声道:“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啦,我是老头子了,都没几年可以活了,还是让我在这滚滚红车的现实中,洒脱地活上最后几年吧。”
柯北接过照片,心翼翼放进兜中,随后他舔了一下嘴唇,似乎有些犹豫不决,良久之后,他才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有不甘,我知道皮大爷也不想提起那些陈年旧事,但我只问一个问题可以吗?就一个。”
皮大爷轻叹了一口气道:“你问吧。”
柯北犹豫了一下才问道:“我父亲还有可能活着吗?”
皮大爷抬起头,望向空中,半响之后,他才幽幽地道:“或许吧。不过,即使活着,还不是跟死了一样,死了,说不定在别的地方还活得好好的呢,你的挂念又有什么意义呢?”
柯北愣了一下,随即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的情绪,泪水哗啦啦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皮大爷转过身来,将柯北抱在怀中,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轻抚柯北的后背,却始终放不下手去,只能僵硬地举在半空。
柯北再也控制不住,哭的哇哇直叫,仿似已经将皮大爷假想成了自己的父亲。
皮大爷这才下定了决心,手掌轻轻放在了柯北的后背上,抚摸了起来。
这一抚摸,恍生隔世之感,如同时光倒流,回到了二十年前。
命运就是这么凑巧,或者说,就是这么不凑巧。
果然,只需要等着,很多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不管怎样——”皮大爷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淡定幽然,“我们都要保持乐观。”
皮大爷望向天边,在遥远的天际,在阴沉的夜幕苍穹中,他忽然发现了一颗星星,那颗星星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孤独地闪烁着,像是一个抗争着命运的不屈灵魂。
皮大爷的神情在陡然间僵住了,一滴浊泪从眼角滚落,滑至嘴角,只听他低声自语道:“正楠啊正楠,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阵冷风吹来,两侧的树叶哗啦啦响动。
不远处的拐角处,一双阴郁的眼睛眨了两下,像是一只离群索居的夜猫。
随后,一个黑色身影从拐角处闪出,贴着墙角疾走,眨眼间没了踪影。
风越来越大,天空越来越黑。
新一轮的暴雨气息如同一张天罗地,笼罩在了卓文大学的上空。
唯有那颗孤独的星星,在天边眨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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