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贫僧前来造访真君、真君夫人，烦请将军通报一声。”一身白衣僧袍，眉目清朗的俊逸青年出现在神殿门口。
门口的守将见他气质疏朗、举止间隐隐有贵气流动，不敢怠慢，向前作揖道，“大师稍待，容末将入内禀报。”
恰巧寸心算着时间吉祥该到家了，从后院转出来等他，隐隐听到门口的说话声，正好奇地歪着头往外看，一眼看到门口站着的白色身影，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蓄足了力气奔将出来，将自己稳稳地摔到来人的怀里，“三哥，你怎么才来看我？”
敖烈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双手轻轻抚着自家妹的后背，“都是当娘的人了，怎的还如此爱娇？”
寸心随手给了他两个拳拳，“做了娘亲就不是你妹妹啊。”
敖烈脸上笑意不减，看了眼“非礼勿视”的守将们纷纷转身背过脸去，轻咳两声，哄着寸心先放开他。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台阶上趴着个人儿，身上背着个蓝色布兜子，大而明亮的眼睛盯着门口的两人溢出了别样的光彩，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张开手脚爬过门槛，摇摇摆摆地向着大厅里跑进去。
“爹爹、爹爹。”
吉祥的一团身影伴着他焦急的声音出现在议事厅上，堂上正议事的杨戬、眉山兄弟等人都转身看着他。
吉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口中焦急万分地喊道，“爹爹，门口门口有个叔叔抱着娘亲不放。”
吉祥此话一出正像平地一声雷，堂上顿时一片哗然，众人面上皆有些尴尬，纷纷侧转身体不敢直视堂上端坐的真君大人。
杨戬面不改色，柔声问道，“哦？是位怎样的叔叔？”
吉祥短短的食指点着肉肉的下巴，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光，“长得贼好看的一个叔叔。”
有人耐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孩子果真是西海三公主所出，颇得其母风范啊。
杨戬也不免微笑摇头，又问道，“你可见着他身穿何样服饰？”
吉祥歪着头回想着，“白色的，大大的袍子哦，”他摸着自己的脑袋，惊奇地道，“他脑袋光光的。”
此话一出，杨戬自然知晓来人身份，笑着道，“走，瑞儿，跟爹爹会会这位叔叔去。”
说罢，牵着吉祥往门口走。
堂上众人见此，俱都散去，各自忙自个的事去了。
杨戬牵着儿子走到半道上便遇上了挽着手热热闹闹说着话进来的敖烈和寸心二人。
杨戬向前一步拱手道，“三太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敖烈单手作礼，“真君别来无恙。”
寸心见不得二人咬文嚼字地装模作样，唤了杨戬身后的儿子过来，“吉祥过来，快来见见你三舅舅，你们还未见过面呢。”
敖烈看着杨戬身后转出来一个圆圆的粉嫩儿，长得和寸心时候得有个五分相似，惊奇道，“我这不过闭关100年，你竟又有了孩子？”
寸心娇声笑道，“可不是，足见你多久没有关心过我了，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是是是。”敖烈对她素来没有脾气，满嘴附和着道。
吉祥两只大眼睛在娘亲和舅舅身上滴溜溜地打转，对这个纵着自家娘亲撒娇撒痴的漂亮舅舅很是好奇。
敖烈上前一步抱起他，在怀里掂了掂，“好子，还有点分量。”他抱着吉祥率先往内院走去，杨戬和寸心相视一笑，挽着手跟在他们身后。
进了后院，杨戬着人在院中亭下为寸心和敖烈备好茶具点心，自己带着吉祥回房梳洗更衣，让寸心和哥哥可以说会儿话。
“这孩子就叫吉祥？”敖烈背对着风向在亭中坐下，正好为对面的寸心挡风。
寸心不和自家哥哥客气，大大方方地坐到敖烈对面，从罐子里取了茶叶出来，忙活着煮茶，口中答道，“吉祥是他的名，还是他姐姐给取的，说是要跟她的如意凑成一对。后来，我们想想吉祥这名字还是儿戏了些，杨戬就照着祥瑞的寓意给他取了单名一个瑞字，大名杨瑞。”
敖烈了然点头，“若真取这么个名字听着像个道童，着实儿戏了些。”他左右看了看，又问道，“怎么不见如意那个丫头，这会儿都挺大了吧。”
寸心笑道，“可不是，就快比我都高啦。她现在在兜率宫跟着太上老君学炼丹呢，一般都是晚上才能回来。”
敖烈甚是诧异，“怎么让她学这个？”
“怎么能是我们的主意？这丫头自己主意大得很，我和杨戬本来是不想拘着她，由她自己挑个喜欢的东西去学，不知怎么的她偏偏只对炼丹感兴趣。难为她那好动的性子，现在天天给老君看炉子。”
敖烈摇摇头轻笑道，“太上老君出了名的护短，被他收为弟子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寸心双手为他奉茶，口中笑道，“刚开始老君也是不答应的，这丫头毛毛躁躁的，他就怕他那一炉子宝贝糟她手上了。可是如意这丫头也倔，天天去兜率宫里守着，他不教，她就自己看自己学，趁他不注意就要自己动手。老君跟杨戬提这事时还吹胡子瞪眼的呢。”
说起一双儿女，寸心就跟所有的寻常母亲一样眉角眼梢都挂着笑。敖烈看着眼前少女情态尽褪，越显母性柔情的妹妹，心中亦是欢喜亦是感慨。
他敛了眉眼，端起茶杯闻了闻香，将茶分三口饮尽，品味着口中的回甘，“上好的湖州紫笋，杨戬倒是舍得。”
“招待你他还能舍不得啊。”寸心语意娇俏，带着些许自得。
眼前寸心笑意盈盈的样子与当年和离后万念俱灰的她在敖烈脑海中交织重叠。情之一字，于他于寸心到底都太沉重，只不知她如今的爽直快活有几分真意？
他缓缓转动着手中的茶杯，问道，“你和杨戬如今可好？”
寸心看着斟酌再三才问出口的敖烈，心中也明白哥哥知她甚深，才有此一问。她半是玩笑半是娇嗔地道，“怎么如今你要问我问题都要婆婆妈妈这么久，做了和尚的人都这么不痛快吗？”
敖烈附和着笑道，“是我不是，三公主大人大量饶过我这次可好？”
寸心被他逗得一笑，“这还差不多。”随即才敛了眉眼，庄重答道，“我和他如今一切都好，哥哥可以放心。”
敖烈摇摇头，到底露出了担心的神色，“可我看你气色不佳，气力也似是不足，可是与孩子有关？”
寸心低头叹息，“自是瞒不过哥哥。你也知道，我自体力偏弱，和他又不属同族，孕子才诸多障碍。当初如意出生后迟迟不能破壳，也是因为在我体内营养不够。到了吉祥，破壳倒是快了，但这是因为他在我肚子里待了足足一百年，蓄足了足够的营养，只是却也耗费了我近乎所有的精力。我如今能跑能动，还是杨戬这些年费了心力为我调养的结果。”
敖烈蹙起眉，“他若知你情况，便不该让你生这第二个孩子。”
寸心摇摇头，轻笑道，“我不说，他如何知道。”
“你”敖烈没想到她一直瞒着杨戬，“他那么聪明的人，一直就没有发现？”
“也不是。”寸心为二人续上茶，“生如意时，我们二人情况特殊，有些与他人不相同的状况也是情理之中，他便也没多想。到了怀吉祥时，我体力实在难以为继，他自然就意识到了。”
敖烈心中轻叹，为妹妹不值。他情知不该对杨戬求全责备，只是他们二人千年婚姻在前，复婚孕子也逾三百年，这些年他若是有心，如何能全然不知。再者，已有如意的事情在前，他若是更上心一些，寸心又何需再遭这样的罪。
只是如今寸心一心一意跟着他，这些事情便也不能与之深究，他能气的也唯有这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妹子，“他不上心，你便也如此不看重自己的身体吗？”
寸心看着哥哥，心中泛起无边暖意，到底只有兄长会这样全心全意地怜她护她。她嘴角挂笑，轻轻道，“哥哥心中所想，我全都知道。”她看了眼有些怔忪的敖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语气轻缓，“只是我后来想明白了。说到底是我爱他多些，我既舍不下他，想和他在一起，那便只能是我付出多一些了。我做这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私欲。所以，哥哥不必挂怀，便是拼命也是我认了的。”
敖烈知道寸心爱他极深，却未曾想已到如此地步，他叹息道，“值得吗？”
寸心笑意更深，“哪有值不值得？只不过是我拗不过自己的心，也不想再挣扎了而已。”
两人正说着话，有婢女托着个食盒走到他们跟前。
“夫人，广寒宫嫦娥仙子差人送来桂花糕。”她将食盒送到寸心眼前让她查看。
寸心看了一眼，转头跟敖烈笑着道，“嫦娥仙子的桂花糕素来可称天界一绝，哥哥可想尝尝？”
敖烈听到广寒宫，心中已是一懔，摇着头轻笑道，“我向来不喜甜食，你也是知道的。”
寸心点点头，跟婢女说道，“你先拿下去吧，要记着别让吉祥看到了，他今日的点心已做好，桂花糕留着明日再给他吃。”
“是，夫人。”
看着婢女绕过假山，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敖烈回过头来看着气定神闲的寸心，不免感慨道，“看起来，你对这位倒是放下了。”
寸心抬起头看着敖烈，“噗呲“一笑道，“我哪儿便如此气了？再说，和她较劲了这么多年，我也腻了。”
敖烈看着正往炉中加入清水的寸心，到底不太放心，“你当真全无芥蒂？”
寸心摆弄茶具的手停了下来，思考了片刻才答道，“我永远也不会对她心无芥蒂的。只是”寸心轻轻一笑，“我后来才发现，他们这些神仙久居仙宫，自认为清者自清地惯了，做事难免少了几分妥当，我和他们太过计较实在没有多大意思。”
“哦？”敖烈对寸心此言甚是好奇，“只是，素闻嫦娥仙子心思细腻，通情达理，是最善解人意之人，你这评价可是有失偏颇？”
寸心笑着瞪了他一眼，“你这话也说得忒刻意了。其实这事从千年前的那份贺礼就可见一斑。她心里自觉并无私情，才送了东西来，却忘了尚有‘避嫌’一说。她此等做法，自己倒是得了个磊落的美名，只是恰似一粒石子搅乱了杨戬的心湖，也击破了我的自欺欺人，我如何能不恨她呢？我本也以为我永远都不会放下这件事。但这些年，她送礼时总还要捎带上真君神殿一份，收她的礼多了，气是气不过来的，我也就只好放下了。”
寸心说这话时，对嫦娥还是颇有几分嫌弃的意味，敖烈听得一笑，只是，“杨戬他”
明白敖烈在担心什么，寸心微笑着道，“早些年，嫦娥每回都是自己亲自送来的，杨戬倒没有含糊，都是托词不在，让眉山兄弟或是啸天犬去接待她。几次后，嫦娥总算也是心中有数，便每每差了玉兔送来，而且都是放下就走，从不敢多言半句。”
敖烈点头赞同道，“倒也不算太糊涂。”
寸心知道哥哥虽然口中不说，因了她的缘故对杨戬总归是有几分介怀的，便接着他的话道，“那自是的。此事关窍本就在他，他若再不知情识趣，这样的男人我再争又有何用。再者，官做久了自然便生得一副玲珑心窍，他如今的心思手腕，怕是也难有人能企及的。”
敖烈听此又是一叹，“上位者心思难测，他为官多年，与虎谋皮已成常事，内里城府实难捉摸。这样的男人又岂是能轻易驾驭的。”
寸心点头赞成道，“所以我早已不想驾驭他。”
见哥哥面露疑色，寸心莞尔，她站起身倚着廊柱，看着一池袅袅婷婷的荷花，目光渐渐悠远，“从前，我总以为世上唯有爱情不可欺，我若要成亲，我的夫君便只能全心全意地爱我，绝不可有二心。可是后来我才明白，无论是人还是神，心思一样复杂难测，又哪能企求他们能有纯净无暇的爱情。我与杨戬认识二千余载，做了夫妻一千多年，早该明白他并非受我掌控之人。他当初与我复合，叠着多少重心思我猜不全。他有几分是为了我，有几分是为了制衡玉帝，有几分是为了拉拢四海，更有几分是为了给天庭授以把柄以做示弱之意，我虽能猜到，但早已不想猜透。他在重重利益考量之中选择了我，不论有几分真心，到底是如我所愿，我自问拒绝不了。”
她转过身看着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的敖烈，“我早已知道我永远不会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也知道我永远驾驭不了他，便索性放过我自己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管的不管，只安安份份过自己的日子。我不想再去追问他心里给嫦娥留了多少位置，也不想再去计较他的心中是杨婵更重还是我更重。他说的话我只信最表面的那一层，我不想追究他话中有多少深意，他说会对我好，我便信他会对我好。”
敖烈走上前拨开她脸上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眼前清瘦的人，“如此便真是得偿所愿吗？”
寸心低头微微笑开，“世间安得两全法。我只是太累了，我不想再在追究他心中之人和离开他之间苦苦挣扎，我也不想再当那个锱铢必较，什么都要争个明明白白的敖寸心了。”她抬头看着敖烈，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哥哥，有些东西是必须放弃的，我们到底是都长大了。”
“娘亲。”
吉祥换了身干净衣衫，甩着短胳膊短腿“哒哒哒”地向寸心他们跑过来。
敖烈赶在他撞上寸心前急忙抱住他，“跑这么快做甚，也不怕撞了你娘亲。”
杨戬跟在吉祥后面走了上来，将手中的斗篷披在寸心身上，给她系上带子，“院子风大，仔细着凉了。”
寸心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对他笑了笑，尚未答言，只听趴在敖烈肩上的吉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她，“娘，我的点心呢？吉祥肚子饿了。”
寸心笑道，“在厨房备着呢，你自己去吧，那边有嬷嬷在。”
吉祥听了忙从敖烈身上下来，撒丫子就往厨房跑。寸心在他身后喊着，“慢点，别摔着。可不准又吃了姐姐那份，当心她回来又要说你。”
看着吉祥一溜烟跑没了影，她摇摇头跟看着他们的敖烈解释道，“这孩子总是贪嘴，连教他功夫的哪吒也说他太胖了，手脚都要摆不开了。”
敖烈轻笑道，“孩子哪有不贪嘴的。”他看了看天色，跟寸心道，“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
寸心有些不舍，“这么快？”
敖烈摸摸她的头发，“傻瓜，哥哥不久再来看你便是。”
寸心站在门前，望着敖烈离开的方向。那里早已没了人影，可她还是不舍得进去，总觉得好像他不多久还会从那拐角处再走出来。
杨戬从背后搂住她，“怎么不让他多留一会儿？”
寸心收回了眼神，微微笑道，“哥哥已是方外之人，怎好强留？”
她转过身来挽着杨戬往院里走。
杨戬扶了她的腰，看她有些恍惚的样子，语意轻柔地问，“怎么了？可是想家了？”
寸心摇摇头，“三哥这样来一趟，倒勾起我许多想法。”
杨戬含着笑问道，“什么想法？”
寸心悠悠叹道，“能有什么？无非是感慨时光易老罢了。”她用眼睛斜斜瞄了一眼杨戬，换了轻快的语气问他，“杨戬，我再给你生个孩子好不好？”
杨戬在廊下停住身子，转身看着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好。”
寸心拧眉不悦道，“怎么了？你还不乐意了啊？”
杨戬握住她的两只手，微微用力握紧，“别胡闹。我现在只想你养好身体，跟我一起照顾好两个孩子。”
寸心低下头，有些低落，“我倒是想生多几个，跟我时候一样，热热闹闹的。”
杨戬故作长叹道，“我们这两个闹腾孩子还不够你受的吗？”
寸心露出了笑容，假意打了他一下，“怎么说话呢？”她轻轻地靠到他的肩上，露出疲乏的样子。
杨戬搂着她，“怎么了？累了吗？”
“嗯。”寸心点点头，双手搂得他紧了些。
杨戬打横抱起她，只觉得怀中的人似乎又轻了一些。
寸心依着他的肩，柔声道，“你现在倒是一点不害臊了。”
杨戬一路往主卧走去，故意朗声道，“我倒要看看谁敢说我们？”
“神气得很。”
“你不喜欢吗？”
寸心忍不住笑，“喜欢，哪能不喜欢呢？”
寸心似乎是真累了，声音渐。
杨戬低头看了看她，将她揽得更紧，“寸心，你一定要好好的。”
“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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