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瑄甩出一个潇洒的飞袖,少年天子应有的英气重新回到他的躯干,好像他生性就这般自由烂漫一样。
“好!”谢长卿有种说不出的欢喜,那个古灵精怪天赋异禀的少年又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先生起个头吧。”
“那臣就不推辞了。”
抛却一切枷锁,倒是把他们的诗兴搅和浓了。
谢长卿眼波一转,恰好瞥见了刘瑄手中的那片柳叶,半是打趣地吟道:
“才折白公柳”
“又至西泠桥”
刘瑄知道谢长卿是在说他,高兴地把那片柳叶叼在嘴里,吹出不知名的音调。
“花合半蟾桂”
谢长卿见一株含羞的粉白菡萏像刘瑄一样可爱,随手折了。想要送给刘瑄,又怕他不要,只好对着天上的半轮明月笑了。
“风过双袖摇”
刘瑄一听“蟾桂”二字,还以为他在双关,一时也没有好的句子接上,只好拿眼前人充数了。
“沧海歌《鹿鸣》”
谢长卿仿佛被刘瑄的对句戳中了心事,神色有几分复杂。
“庙堂颂《桃夭》”
刘瑄神不知鬼不觉地连上了这句,一出口他就想扇自己几个大耳巴子,若是被谢长卿瞧出他的心事,他这皇帝肯不要做了。
“这是什么句?”谢长卿皱了皱眉,大为不解。刘瑄的才华他是最为清楚的,但是对出这样的句子,也未免太过滑稽了。
“朕胡诌的,让先生见笑了。”刘瑄紧张地垂下头。好在谢长卿没往刘瑄那头看,不然他会对这个皇帝起疑心的。
“无妨,臣的出句本就奇怪了些,陛下的对句能对成这样,也算是很不错了。”谢长卿倒是个可人,懂得为刘瑄排解,“此句虽说工稳,但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不然把这句删了,下半首陛下先行,可好?”
“好吧。”刘瑄被老师批评了,心里有些难受,只能勉勉强强地搜肠刮肚。
现在的他们是不知道这咒语一般的诗句到底有什么含义的。
君臣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夏虫和荷花都彼此沉默着,好比柳浪不曾闻莺。
刘瑄仔细玩味这谢长卿方才出的那些诗句的隐义,突然间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他注视着前方一棵高可入云的长松,极为认真铿锵有力地说:
“拔云现楚材”
谢长卿回过味来,知道刘瑄这是在勉励自己,苦笑地接上:
“近日生凌霄”
自古就有用太阳指代君主。至于凌霄花,虽说美丽,但长期以来都是比喻攀龙附凤的小人,谢长卿用在这里,定然不是在说他自己。刘瑄太能理解谢长卿这种被放逐的感受,情绪上也不免受了几分感染:
“寥落星天外”
“由来非一朝”
谢长卿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借用了左思的《咏史》。根据规则,覆水难收,他只好闭口不言,希望刘瑄听不懂,又希望刘瑄听得懂。
刘瑄安能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谢长卿,只得颇为惆怅地望着半轮明月。
不经意间,他们就走过了孤山,到了苏堤。
苏堤两岸一株桃一树柳地交错种着。桃树上挂满了累累青果,柳树也娉婷如团团烟雾笼着黑青色的湖水。茫茫湖面,迤逦远山,半月繁星,本是让人心旷神怡把酒临风的大好江山,刘瑄和谢长卿却默契地保持着沉默的留白。
“听说这些树是爱卿种的?”刘瑄挑了个不带政治的话题打破尴尬。
“回禀陛下,是。”谢长卿心情不好时就拘谨了。
“不错,很有眼光。”刘瑄发自内心的赞美到,末了又加上句:“爱卿想不想回京?”
“陛下,”谢长卿有些手足无措,“陛下为何提这个?”
“朕有办法让你回去。”刘瑄以为谢长卿质疑他的手段,干脆直视着谢长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到。
“臣不想回去。”
“为何?”此时刘瑄的眉毛都打结了。
“杭州是个好地方,我本就是两浙人,能留下来造福家乡父老也不失为一桩幸事。区区杭州一城的事务,于我也算不上是什么,闲暇时候多,无案牍之劳形,又有湖光山色与人亲,岂不美哉?”谢长卿说得放旷,在刘瑄耳朵里听着可是一股酸味。
“真是直把杭州作汴州啊——可我大周的状元,不是用来烹小鲜的。”刘瑄感慨道,旋即正色言:“先生可知当年国朝苏太师被贬之所为何是杭州吗?”
“臣愚钝。”
“杭州是出了名的酒肉地狱,苏太师生性风流放旷,新党本想用酒色美景来消磨他的意志,可谁想得到苏太师不仅意志没消磨,还革除新弊,因法便民。先生的才华,可不是单单一个杭州城能够容纳的。现在的先生,就像是一口小井,能供养的最多就是杭州周边地区。若是先生入朝加参,得益的将是全部大周百姓,先生难道不三思吗?”
刘瑄说得很有说服力,连谢长卿这种长于辞辩的人才都被他说动了几分。
“陛下说的道理臣不是不明白,只是,哎——”
刘瑄见谢长卿似有难言之隐,连忙说道:“今日你我君臣坦诚相见,开诚布公地交心,不要藏着掖着。”
“遵旨。”谢长卿抱了个拳,有几分颓丧地说到:“陛下可曾听闻‘榜下捉婿’?”
“朕略有耳闻。”
“周首相要把侄孙女嫁给臣,臣没答应。”
“为何?”
“臣不愿勉强。和首相联姻,就带了功利,臣不愿自己的婚姻带上利益。更何况,谢某无意于党争,而今朝廷非后即相,臣既不能容于后党,也不能见谅于相党。”
“非后即相,好个非后即相——”刘瑄拖长了尾音,语气中藏着杀机,“好个非后即相,朝廷中就没有皇帝了吗?”
“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失言,臣死罪。”
谢长卿不知该如何解释,又怕刘瑄生气,慌乱地跪了下来。
“先生何须如此?”刘瑄双手把谢长卿托起,没让他真跪了下去,正色道:“朕有办法让爱卿回京,如果计划成功,朕也能亲政,爱卿不想参与吗?”
这就相当于某个即将上市的公司送原始股了。
“陛下——此事臣”谢长卿半蹲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双手搭在刘瑄肘子上,与刘瑄的距离不到一寸,龙脑香的香气充斥了他的鼻息。
“兹事体大,先生想考虑一番,朕也可理解。起来吧,让人看到了不好。”刘瑄强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抱住谢长卿的冲动,脚尖往后挪了些,身子也向后倾了些,这才让脑子清醒了些。
“臣遵旨。”谢长卿这才站起,重新与刘瑄保持着君臣间的安全距离。
刘瑄对谢长卿的犹豫很是失望,仿佛谢长卿与他走得越近,就越当唯命是从。可刘瑄也不能拿谢长卿怎样,毕竟他目前还是个傀儡。他转念一想,谢长卿这是在待价而沽呢!这终南捷径,捂盘不放的法子,他刘瑄又怎会不知道?他这个皇帝只要显得越英明神武,谢长卿投向他的概率就越大。
“那现在来谈礼器案的事。”
“陛下现在来谈?”谢长卿看了看天色,已近戌时。
“朕若是不说,爱卿又如何对朕放得下心来?”
刘瑄对谢长卿永远都是这般尖牙利嘴,他反手把柳叶抛到水里,湖水的涟漪暴露了他的心事。
“我大周的海上港口全赖杭州、泉州和广州。朕就问爱卿,这些礼器出现在杭州,有没有走私的可能?另外半副礼器,据传是为强盗所截获的。何人截获?送去何处?众所周知又毫无下文。好生奇怪!你身为一路首府之通判,竟对此漠不关心?”
谢长卿被他这般一问,额角不由地渗出汗珠,好厉害的皇帝!句句问到了点子上!
不过他也不差,很快就整理思路答道:
“照官家这个说法,从动因上看,造反不可能,卖钱卖不出,那只有走私。若是走私,扶桑太远,风险太大。况且,高丽国国王世代接受我大周朝廷册封,断不会为礼器牺牲两国邦交。至于南蛮一带诸国,尚未开化,要礼器又有何用?”
刘瑄打量着眼前这位杭州通判,倒是可以用上的人才。
“先生想想,与我大周接壤的国家,水陆皆可通达的,还有哪一个?”
谢长卿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万国图。
他暗暗佩服刘瑄的格局,若不是刘瑄方才点拨,他真没把事情往国际上想。
“当然是金国了!”刘瑄未等谢长卿开口,拍手叫道:“这几年,金国屡屡犯境,自称上国,与我国关系极为僵硬。我大周严厉禁止书籍礼器出国,金国资源工力有限,本就没有能力造出同样精美的礼器,又没有模板。金国萧太后强力推行汉化,金国皇帝冠礼在即,试问还有那个国家比金国更需要现成的礼器?这当中必定有内奸,也许是某个在朝的二品高官,拿朕的礼器做了金国太后的投名状!”
刘瑄想到这内外勾结的事就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桃树树干上,惊得几颗未成熟的桃子掉落湖中,树影随着波心一齐摇晃起来。
“陛下息怒。”谢长卿现在脊背发凉,刘瑄口中的在朝二品高官,到底是两浙路的张宝天,还是突然暴毙的蔡延峰?
“既然我们分析到这个层面上了,那爱卿就不妨猜测一下谁是内应,谁是外援吧。”刘瑄捋着不存在的胡子,得意地攀下一株柳条。
“臣不好说。”谢长卿抚额。
“这有什么不好说?”刘瑄对谢长卿这般遮遮掩掩的态度大为上火,他烦躁地死晃死晃面前的桃树,全无怜香惜玉之心。
那颗桃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孕育多时的“孩子”就这么被人工流产了。
“张氏家族财大气粗,大周人称‘铁桶大张’,他用女儿儿子与宗室联姻,利用皇室的优渥和特权操纵物价,买低卖贵,更不要提利用皇族特权走私便利。从前杭州没开港时,官家想想是谁获利最大?”
谢长卿看似换了个话题,其实是在暗示刘瑄。
“自然是张家。”
“官家,臣来了杭州之后,利用杭州作为出海港口,确实是造福了杭州百姓,可是这也深深地损害了张家这样的无赖商人的利益。原先他们是垄断走私,货物在别国一登陆,价格就翻了几十甚至上百倍,臣妨碍了这帮人赚钱,于他们就算是谋财害命,他们早就恨毒了我谢长卿。这三年来使过的绊子,都可以写一本书了。”
谢长卿靠着一棵桃树,苦笑道。
“所以他们更要用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刘瑄若有所思道,他也明白了这当中的不易之处,“那先生再仔细想一想,礼器案出来后,朝中是不是有一批反对通商开港的?最为巧合的是,马上就是大比和三年一度的磨勘考课,如此紧要的关头,朝廷上下都在打点人脉。如果没有礼器案,先生可能现在就已经升官加职了。”
“陛下圣明。”
谢长卿心下感叹,刘瑄不愧是皇帝,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
“张宝天要我打听另外半副礼器的地点,说明另外半副礼器还没出境,而且极有可能还藏在杭州城的某个角落里。你说,会不会是他们自己的人出了龃龉,这才利用我们的人手查探?”
月西沉,人无言。
刘瑄和谢长卿在一块呆得久了,再凉爽的湖风都不能刮走他燥热的心绪,他负手而立,任凭月光照着他的影子,冷冷地说:“快到亥时了,朕也乏了,先生早些回去歇息吧。”
“遵旨。”谢长卿微微颔首,就算是行过礼了。
彼时他们已走过了苏堤,荞青和菽白早已在对面等得不耐烦了。
“哎啊——”刘瑄看这自己的车子,好像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这么晚了,我们住哪里?”刘瑄看着荞青说,但从语境上看像是对谢长卿说的。
七人三马一狗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了谢长卿。
“陛下,微臣在城郊有一所私宅,若是陛下不嫌弃寒舍简陋,大可临幸。”谢长卿谦恭地向刘瑄请示,怎想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一组笑声三重唱。
“哈哈哈——”女高音是荞青。
“哈哈哈——”男中音是林仕楠。
“哈哈哈——”最刺耳的男低音是李凌。
“笑甚?”谢长卿不明白这三个人的笑点在哪里。
刘瑄黑着脸,走到他三人面前,“笑笑笑!就知道笑!临幸有这么好笑吗?”
荞青见刘瑄杏眼圆睁,两腮飞红,又见谢长卿那一脸无语问青天的模样,捂着肚子,咯吱咯吱地笑道:“陛下今夜要临幸谁?臣妾好早做准备。”
“你——”刘瑄被她气得话都说不出。
“陛下现在可是有林仕楠和李凌两位妃子呢,不知陛下是要哪一位侍寝?还是两位一起?当然,要是陛下不嫌弃臣妾年岁稍长,臣妾也愿意侍奉陛下。”荞青故意说得很大声,生怕某人听不到。
谢长卿惊奇地看着刘瑄,这皇帝真是对什么都下得去手,每次见面都在刷新他的三纲五常。
“荞尚宫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朕亲政之后,定要治你亵主之罪!”刘瑄看到他三人这般样子,心里便猜出了几分,他仨也是担心谢长卿把他们的位子抢了,这才如此诋毁君上。
“亵主——哈哈哈——”
又是一段难受的三重唱。
“朕朕朕今日谁也不临幸。你你们都死了这条心吧!荞青,把谢长卿抱,抱来。”刘瑄原是个脸皮厚的人,今日缺少见地脸红结巴了。
“啊?噢——”荞青一时还没听懂,直到她往后瞄到谢长卿那副被强暴了的表情,一时顿悟。
“上车,走了。”刘瑄接过雪儿,满不是滋味。
谢长卿仍旧和刘瑄同乘一辆车,只不过这回他有意识地与刘瑄保持了距离。
“先生,你别听他们瞎扯,朕没做过那种事。”
刘瑄的脸贴着雪儿的小脑袋,好用它的长毛掩饰尴尬。
“臣有句话想对陛下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瑄偷偷瞧过去,谢长卿的神情好像有几分严肃。
“先生请讲。”刘瑄搂紧雪儿,准备接受教育。
“国君者,一国之所重系。陛下而今未及弱冠,精力正盛,当广延子孙,为大周国祚计啊。”谢长卿语重心长地教导他这位好学生。
“噢。”好学生翻了个白眼。
“陛下,年轻人有些特殊癖好,这臣能理解,长大了就好了。但陛下也不能忘了家国人伦,君臣纲常。即使方才他们说的不是真的,陛下也当立即给他们颜色看,不能让臣子骑在头上啊。”
谢长卿的谆谆教诲在刘瑄耳朵里听来颇为刺耳,他又不能告诉谢长卿这背后的原因,只好抱着雪儿保持沉默。
“陛下,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女人能生孩子,男人就不能了。陛下是圣君,自然明白微臣说的道理。荞尚宫侍奉陛下多年,尚未诞下一儿半女,陛下就应该聘娶别的妃子,好为皇家开枝散叶啊。”
谢长卿见刘瑄许久不回他的话,以为刘瑄没听进去,又加上一句:“陛下肯定还是要和女人生孩子的。”
刘瑄和雪儿以同样诡异的神色端详着谢长卿。
“朕觉得,朕和你生孩子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一些。”
谢长卿被吓得不轻,他把衣襟合得严严实实的,往马车里离刘瑄最远的角落坐着,脑袋歪向窗,不再看刘瑄。
刘瑄也撇过头去,心底暗骂一声“出息”。
不知过了多久,谢长卿的脊背越来越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看着他。
他把头往回抽了抽,原来是那只和他同名同姓的老乡。
谢长卿和雪儿对视着,他实在是受不了和一只活物对视这么长时间。更何况,谢长卿对这只阉狗本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只好求助刘瑄。
“陛下。”
“嗯?”
“能不能别让它总盯着臣。”
刘瑄低头一看:呀嘿!这狗子还真盯着谢长卿不放。
“雪儿,看着朕,真乖。”刘瑄强行把雪儿的狗头掰过来,挠着它的两腮,抚弄着它的尖耳朵。
“乌鲁乌鲁——”雪儿被刘瑄摸得舒服,也就不管谢长卿了。
“这才乖嘛。”刘瑄最喜欢它这副撒欢的样子,忍不住俯身下去亲了一口。
谢长卿的伦理观又被刷新了一遍。
“陛下,为何给它取的这个名?”
谢长卿试探地问到,他明显在措辞上下了一番功夫,好不显得尴尬。
“它听话的时候唤它雪儿,不听话的时候就叫谢长卿,这和赏罚分明是一个道理。”
谢长卿简直要被刘瑄这句话怼到墙上了。
“爱卿真不会说话。”刘瑄哄着雪儿,假意不看谢长卿说到。
“陛下何出此言?”谢长卿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些什么。
“荞青无嗣,你便不能把这事往明面上提,无端多了个仇人,你自己都不知道。好在朕和荞青都不是那般计较的人,要是换了某些势利小人,任凭你说的话再有道理,不但是断断听不进去,还要对你痛下杀手的。荞青现在只是福宁殿尚宫,要是她是坤宁宫的皇后呢?你再说她无嗣,她会怎样想你?到那时爱卿要当如何自处?得罪内廷,干系不小啊。”刘瑄梳理着雪儿的白毛,暗含深意地说。
“臣谨记。”
谢长卿心里空落落的,谏言没被采纳的臣子都是这样。
“爱卿不大合群,但是这也不单单是爱卿的原因。一位政绩卓著一心为民的通判竟然处处受人排挤,朕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刘瑄想到方才谢长卿和荞青他们一碰面就被嘲笑的情形,突然觉得此人可能锋芒太盛,故而众人皆急着上来挫他的锐气。
“公子,我们到了。”菽白在前头喊着。
车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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