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刘瑄气得跺脚,发髻颤颤巍巍地掉了下来。
林仕楠头一回见刘瑄这般手足无措,他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事了,只好死咬着嘴唇。
“荞青,你去和他解释,我实在是太累了,把雪儿领来吧。”
荞青白了林仕楠一眼,把熟睡的雪儿抱到刘瑄床上,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林仕楠只好跟着荞青到院子前,暗自称羡那只有权侍寝的狗。
“真是人不如狗,”刘瑄抚摸着熟睡的雪儿感慨道,“荞青太世故,仕楠太天真,李凌又太蠢,还是雪儿好。”
“呜噜噜——”
雪儿仿佛是听见了主人的夸奖,幸福地打起呼噜来。
刘瑄难得地笑了。
张宝天要他接触谢长卿,还要他弄清楚另外半副仪仗的地点,这说明谢长卿就算不知道礼器藏身何处,也至少有些关联。张宝天敢把礼器给刘瑄看,反倒从侧面证明了他不知道刘瑄的真实身份。
一个盘踞地方的官员要礼器做什么?
正如他所说,烫手的山芋,卖是只能卖出杀身之祸,要是谋反,也用不着先收集礼器再登基吧?
刘瑄此时心乱如麻,他又想到荞青方才的态度,怒也不是愁也不是,所有的感情都郁结在胸中。
“少一个麻烦,多一堆好事,陛下难道不权衡吗?”
“海彦卿颜世元之流,如何能与谢长卿相比?”
刘瑄一怒之下,滚下床提起笔,以他独有的书体快速写下一封信。
随后,他鬼鬼祟祟地拈着信,努力不让门发出一点声音,找到了正在面壁思过的两人。
“你们两个过来。”
李凌和林仕楠战战兢兢地上前,生怕踩到了地上的灰尘。
“你们昨夜的行动,可有人发现?”
“禀陛下,没有。”
“那好,愿不愿意将功折罪?”
“但听陛下吩咐。”
“李凌,你扮作衙役,把这封信交到谢长卿手里,一定要他本人收件,不得节外生枝。”
“陛下,俺不认识谢长卿。”
刘瑄对这个智商情商双低的奴才早就忍无可忍了,他偏了个方向,对着林仕楠说:“你行吗?”
“陛下,不如臣和李凌一同去。”
“哼——现在就去,不得耽误。”
刘瑄目送着两道影子闪过篱墙,暗骂道:“和朝廷上那群大臣一般嘴脸,一个职务五个人在任,一封信也要两个人送。”
谢长卿这一晚睡得不好,他本来就睡眠浅,最近又在忙查案的事,胡子都懒得理,直接倒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假睡。
要不是那突然飘来的一缕药香,他可能会假装睡觉到天亮。
今日倒好,真的一觉睡到自然醒了。
谢长卿醒来时,感觉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他怀里。他揉了揉眼睛,随手摸了摸,居然是一封信。
以现在谢长卿的敏感,天上掉下只小鸟他都要占卜的,更何况是一封信。
他赶快用被子包住头,对着墙壁开始读信,这信只有一行字。
唯一的一行字就差点把他吓死:
“陛下现在在我手上,拿钱来赎。”
谢长卿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他的心神,却发现还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数字,活像琴的减字谱。
“绑架皇帝不可能只要钱啊?哪有这么蠢的劫匪?”谢长卿暗想,他又仔细研究了这封信上的字迹,不错,正是他那好学生的亲笔。看得出来,刘瑄写这封信的时候,极力想摆脱自己书法的特色,无奈弄巧成拙,反而闹得个四不像。
“这些数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谢长卿意识到刘瑄定是有什么不能在信里明说的,故而这些数字是最关键的突破点。
他把这两张纸翻来覆去琢磨了好久。突然间,借着熹微的晨光,纸张上的凹凸不平顿时就显现出来,谢长卿努力嗅了嗅凹凸之处,果然是稻米的香味。
“我知道了!”
谢长卿从床上蹦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一瓶棕色的液体。
他从床垫里撕下一小块棉花,沾上碘酒,小心翼翼的涂抹在信纸上,果不其然——一行行黛紫色的瘦金小楷这才显山露水。
“嵩阳书院真和元年版《贞观政要》,大写为页码,右上角为行数,右下角为某行第几字。”
“这么机密。”谢长卿原本以为碘酒擦完后就是刘瑄的信息了,没想到刘瑄还留了这么一手。
“我那本《贞观政要》原是嵩阳书院真和元年版的,而今叫我上哪去找?”谢长卿对着满眼他看不懂的文字,喟然长叹。
“有了,去万松书院!”谢长卿小心地把密码纸贴身藏好,换上一身便服,只带了心腹书僮菽白一人,坐了间低调的深青色马车走了。
“梁提举有礼了。”
谢长卿一下车,就看到梁齐书在槐树下吟咏长啸:
熏风乱柳梢,重雾失楚腰。
向是长安客,平沙伴玉箫。
泠泠夜雨寒,落落打红蕉。
遂意于此生,鸥鹭与渔樵。
“好诗好诗,敢问这可是梁提举的新作?”谢长卿听着这诗含蓄隽永,飘飘然有隐逸之志,仔细玩味下,又觉得意蕴绵长,曲折深情。
“原来是谢通判,”梁齐书深施一礼,“这首诗不是在下所作,乃是大人推荐来的刘武宫先生所作。”
“我推荐的?”谢长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有举荐书?”
“这个肯定有了。想必是大人近来为了查案的事,忙得忘了吧。若是大人赏光,大可留下来听一听这位先生的琴音。”
“今日还是算了吧,本官手头上有件要紧事,还想提举帮衬一番。”谢长卿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刘武宫并不感兴趣,他现在正想着如何破译密码的事。
“大人与我有知遇之恩,只要大人开口,在下如何能不答应?”梁齐书倒是非常讲义气。
“此处可藏有嵩阳书院真和元年版的《贞观政要》?”
“应当是有的,请随我到文库来。”
刘瑄一早起来,先到隔壁房间看一眼荞青——空荡荡的床,鞋子也不见了。
“糟糕,她不会自个跑回行宫了吧?”刘瑄心急如焚,急忙穿戴整齐出门。
他还没出门,就看到荞青和程翌老先生跨入门来。
“见过老先生。”刘瑄不知道荞青这又是在玩的什么鬼把戏,只好先行了个礼。
“相公,贫妾私自要见了程老先生,今日巳时正改成相公的讲座,不知相公可满意?”
刘瑄被她逼上梁山,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荞青掰开一块茶饼,慢慢研碎了,翠绿的茶汤好像是新安江的江水。
气氛一直很沉闷,纵使荞青一直努力而艰辛地调动气氛。
“品茗宜静不宜躁,夫人还是少说两句,别见笑于大方之家了。”刘瑄心绪不定,荞青又在旁边聒噪不安,他当然没有品茗的心思。
“诶——刘先生这是什么话,晴窗细乳戏分茶,又有玉手调汤,美人在侧,珠玉之声,如何不美哉快哉?”
“夫人去把我的琴取来,晓风蟹眼云浪茶,怎可没了琴音?我今日为老先生单独弹上一曲。”
一曲终了,刘瑄的灵魂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的心思本就不在这里。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坐着,难熬的时光要把人打发走。
“今日先到这吧,待会儿就是你的讲座了,赶紧温习一遍讲义,定住心神方是。”程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刘瑄告别。
“先生慢走。”刘瑄和荞青保持着表面和谐地送客。
待程老先生的身影远去后,刘瑄冷下脸来,把荞青扯进书房。
“你背着我做了些什么?”
皇帝最忌讳下面的臣子先斩后奏,打着主子的旗号做自己的事,这可是历朝历代的大忌。
“调课啊。”荞青脸上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在打鼓。
“你们一个个,眼里是越来越没有朕这个天子了!林仕楠和李凌,朕算他们是护主心切。你又算什么?违逆君上,抗旨不尊!”
“臣妾何曾违逆过陛下!”荞青肚子里有说不尽的冤屈,“陛下有情有义,做不了霸主,但是可堪圣君啊!”
“你,”刘瑄垂下头,咂巴咂巴嘴说道:“你何出此言?”
“陛下是圣君,一般的霸道之术是用不了的。若是陛下临阵而逃,臣妾不会责怪陛下什么;但陛下既然选择挺身而出,臣妾除了辅助陛下,还有别的选择吗?”荞青说这话的时候,腿脚已经不自觉地跪了下来。
“起来吧。”刘瑄看她这样着实不忍,双手将她扶起。刘瑄这回明白了,荞青昨夜那么说话,就是来试探他的真心。他微微一笑,觉得她此举多余又有几分可爱。
“这便是真和元年版的《贞观政要》,通判大人自己看吧,我还要赶着听刘武宫先生的谢康乐公与魏武帝诗歌的比较研究课,去晚了就没座了,大人不去见一面?”
“不了,事关重大,耽搁不得。”谢长卿拿到书就开始校对起来。
“那现行告辞了。”
“不送。”
谢长卿翻开这本尘封十八年的书,古旧而崭新的书香霉味扑鼻而来。出于紧张,谢长卿拈着书页的手开始渗出了细汗。他把脑袋往四周探了探,活像玩捉迷藏的雪儿,确信没人后,盘腿坐在最后一格书架旁,开始破译。
远方似有熟悉而陌生的旋律传来,谢长卿没有理会,沉浸在书页当中,丝毫没有听出这是《文王操》。近处好像有人声嘈杂,谢长卿正为越来越清晰的文字感到欣喜,全然没留意这是他某位祖宗写的《登池上楼》。终于,胜利的曙光照亮了谢长卿周身的方寸,完整而简洁明了的答案出现在纸上。
文徴先生如晤:
朝廷以旱假案,事关两浙路朱紫之流,不便明说,故以此传信。料先生近日为礼器案宿夜难寐。朕私自出逃,为先生再添忧虑,学生惶恐之至,还乞先生大量。
然则,琐碎之事敢以烦先生?朕近来得礼器案重要线索,上可关乎江山社稷,下可及先生仕途性命。中间不得言语者,烦请先生造万松书院溪桥处,独与面谈。阅后即焚。
刘瑄谨上
“万松书院?”谢长卿的脑子里仿佛有一丝闪电划过,“难道陛下是那个刘武宫?”谢长卿想到这,扔下书就奔向信中的溪桥。至于那封信,被他习惯性地收进了衣襟里。
此时刘瑄的讲座刚刚结束,人潮如海,谢长卿一出了小小的书斋就迷了方向。一群又一群如鸡鸭般的人与他擦肩而过,唯独没有另一只仙鹤。
刘瑄被文松云他们拦着问,在他心不在焉地解说时,忽然瞄到了谢长卿搔首踟蹰的身影,一时他竟忘了自己在说些什么。
文松云和海彦卿等人顺着刘瑄的目光望去,却是什么也没看到。
“诸位好好温习,来年大比之时琼林苑见。”
“先生也要应举吗?”文松云有些难以置信,见刘瑄要走,赶忙追了上去。
在他看来,先生这样的少年英才,至少当考制科,一般的科举怎能体现他的学问博远、见识深刻?
“我原名不叫刘武宫,这不过是一个化名罢了。”刘瑄见此处只有文松云一人,像是暗示着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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