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松云打开请柬,一股淡淡的香味萦绕在字里行间,刘瑄瘦劲有力的小楷排列得有如一行行仙鹤。文松云忍不住描摹这几行字,眼里浸透了崇拜。
“如此盛情,我岂有推辞的道理。”文松云羡艳地合上请柬,“先生的书法真好,和先生的琴一样,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要我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毓秀阁内,荞青卷起袖子来烧菜,李凌被她发配到炉子旁添柴加火。
刘瑄看了看天色,将近哺时。忽然间,隆隆雷声从天际滚来,一道闪电咔嚓一声劈下,倾盆暴雨转瞬而来。
“汪汪汪!”雪儿方才还在柳丝底下扑蝴蝶玩,暴雨冷不防的浇下狗头,把这只没见识的狗吓了一跳。
“傻狗,大惊小怪。”刘瑄将这只湿透了的狗抱在怀里,堵住它的耳朵。
狗子躲到刘瑄怀里,好像安心了些。
“嘭——”
“嗷呜呜——”
雪儿被雷声吓得直打颤,刘瑄怕它吓出毛病来,只好拿条被子把它裹起来。
“这要什么时候才来啊。”刘瑄无奈的仰天长叹。
“这么大雨,定是要晚些时候了。”林仕楠躺在榻上,脸上的淤青消退了些。
刘瑄看着林仕楠那副样子就有几分难受。林仕楠、荞青、李凌,这些人在他创业之初就为他如此付出,不计回报。刘瑄自嘲自己是天下的祭品,此时细想,他何尝不是将他人也变做了陪祭?
“苟富贵,勿相忘。朕绝不会负了诸卿。”刘瑄抱着雪儿,温暖着它弱小的身躯。
“官家,臣妾沏了一杯茶来。”
徐敏若捧着玳瑁色建盏款款走来,刘瑄见此场景,心下叹息。
“敏若,真是难为了你,十四岁不到,就有这般胆略谋划。”
徐敏若倒是不卑不亢,福了福身道:“官家,情势逼人如此,敏若不敢不多个心眼。”
刘瑄听了这话饶是心疼,长叹道:“等天下太平了,朕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
“官家,敏若不想嫁人。”徐敏若握紧袖口上的谢小娥连环绣,眸中尽是坚贞的冰霜。
“为何?”
刘瑄不气不恼,端看这徐敏若如何解释。
“回禀官家,敏若以为,这世间男子,多为浊物。要么钻营苟且,要么趋炎附势,要么浪荡于秦楼楚馆,要么落魄于天南地北。敏若与官家一样,不愿委身于世间肮脏丑陋。官家既然信任臣妾,臣妾也将终身托付与官家。这世间,女子不必不如男,臣妾虽为一介女流,却对史书上的君臣际会心生向往。官家既是正人君子,不曾召幸妾身,妾身也愿以士大夫之身辅佐官家。”
“哈哈哈哈——”刘瑄拍手笑道:“敏若,你这是不愿将就,而不是不愿嫁人。想不到,这世间竟有和朕一样的人。敏若,你知道朕为何第一眼就看出了你是女儿身吗?”
徐敏若不解。
“因为,你装得没有朕像。”刘瑄捂着嘴笑道,眼底藏着对眼前人的欣赏,“不是朕不愿召幸你,而是朕没法召幸你啊。朕要说,谁要是有福娶到了敏若,那可比做了首相还有福。”
徐敏若看着眼前杏眼柳眉的皇帝,脑海里“哄——”地一响。
她瞬间就明白了,为何刘瑄会拦下她,为何刘瑄会敬重她,为何刘瑄穿衣洗漱从来都是由荞青负责。
“因为你对朕坦诚,朕也对你坦诚。徐敏若,从今日开始,你就正式成为朕的近侍女官了,如何?”
徐敏若只感觉自己太阳穴附近血液奔流,胸腔里有如千军万马出征前轰鸣的战鼓击打,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跪倒在刘瑄面前,斩钉截铁说道:
“臣定不负皇恩。”
此时杭州署衙里,那位“奉旨临帖”的谢爱卿正为刘周官家的事急得团团转。
“好巧不巧!旱灾刚过,洪灾又来了!”谢长卿在案子上没有丝毫进展,现在他脾气大得很,一点小事都能把他气得风度全失。
“文徴兄急甚?这才下一场雨,当是久旱逢甘霖啊,如何成了洪灾。”王偭甩了锅,自然比谢长卿淡定,慢悠悠地端来一盏茶,颇带戏谑道:“尝尝,是不是比三年前进步了?”
“陛下都失踪四天了,你还有心情喝茶!”
“我还当你是因为礼器失踪案的事,没想到竟是为了那个疯疯癫癫的黄口小儿。”
“好没良心!你我都是钟鸣鼎食之家,簪缨士宦之后。你祖上是国朝王彦博参知。你我世受皇恩,怎可作如此悖逆之语!”谢长卿直接冲着王偭怒骂道。
他一时竟觉得三年过去,世事大变,如今王偭也变得这么追名逐利了,唯独他还似山中野人,不知岁月。
“前些日子,我记得还有谁说,礼器案才是当前的要点吧?怎的现在又改了口?你这么单想着也想不出啥,我劝你早早娶了周首相的侄孙女,拉拢联姻。不然朝廷怪罪下来,我可担保不了你。要是首相和太后大怒,让你背锅,这礼器案和天子失踪两件事情都加在你身上,你可是必死无疑。而今这局势,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王偭见他发了脾气,也收敛了几分,若有深意地说到。
“好吧,请元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再想想办法。”
谢长卿只道自己人微言轻,王偭现在握着实权,就算王偭是他表哥,他也不好反驳上位者。
他望着窗外的雨,思绪又倒回三年前。
“先生,朕有个问题正好要向先生讨教。”
刘瑄倚在一树盛开的杏花树下,甜甜的杏香透进人的骨子里,好像刘瑄的笑。
“陛下如此敏学好问,臣不胜欣慰之至。”
他的确是怀着欣慰之情去的。才走没几步,哗啦啦的大雨如鼓点般落下。
“啊——”
“哈哈哈——又着了朕的道!”
“陛下如此轻佻,将来如何为人君以正天下!”
他这回是真的怒了,可他也是有苦叫不出,只好闷在肚子里,气得脸都青了。
“爱卿绛紫夺朱,将来又有何面目面见先皇!”
“绛紫夺朱?我何曾——”
“你自己看。”
他这才顺着皇帝所指看去。原来他绯红色的官袍,经历杏花微雨后,晕染出宰执高官的绛紫色。他心下一笑,这皇帝果然天资颖悟。
不过,他也不差。
“这可多亏了陛下的甘露。”
“哈哈哈——”
君臣俩相视大笑,互相欣赏着对方的才智机敏。
“那朕可更要雨露均沾了。”
天子摇曳杏花枝,片片飞花夹红雨。
“文徵?文徵?”
王偭看着谢长卿在独自傻笑,心下生疑,“这家伙该不是被礼器案搞傻了吧?”
谢长卿被王偭召唤回现实,同样的倾盆大雨,浇在心头屋外。
王偭眼睁睁地看着谢长卿脸上难得出现的傻笑一点一点消失。
“何事?”
谢长卿又板起一张脸。
“你方才的笑,我从来没见过。”
“我方才笑了吗?”谢长卿反诘道。
他就是这样,始终不承认自己的情感,直到失去。
“笑了。”
谢长卿低下头,默然沉思,有几分试探地问:“我是如何笑的?”
“这可太难描述了,”王偭有些词穷,他抬头看向了窗外,只见一枝榴花正雨浇,“有点像雨后杏花的甜香。诶诶——又笑了!”
只有谢长卿自己才知道,这回的笑是苦的。
远方无可念,故交渐行远。
“你们可算是来了,我家先生已等候多时了。”荞青解下围裙,换了件窄袖褙子,袅娜多姿,莲步轻移。
“天降大雨,我等故而来的晚些,还请先生恕罪。”文松云披着破蓑衣,身上淋得是东一块西一块的。
“来了就好,先喝几杯热酒,别着了风寒。”刘瑄穿着白底襕衫玉珵带,和荞青同样侍立门口。
“诶,坐下来吃。敏若,你也坐上来。”荞青热情招待着。
酒过三巡,刘瑄故意问:“诸位可都是杭州本地人?”
“回先生的话,我们都是。”
“为师初来乍到,不知这两浙路上的底细,诸位若有些故事,倒可讲与我听,权当是下酒了。”
“这两浙路上的故事,可就数谢通判的最有意思了。”海彦卿是个讲故事的人才,这回有个舞台,他就说书了。
“哪位谢通判?”刘瑄再次确认,直觉告诉他是谢长卿。
“就是真和十三年的状元谢长卿。且说这谢长卿中了状元后,春风得意,头上顶着大红花儿,好不潇洒。正巧那李尚书家的女儿遇上了,芳心暗许”
“停停停——”刘瑄听这段故事早已听得耳根起茧了,他尴尬地笑了笑,“可能刚才为师没有说清楚,不是两浙路上的人的故事,就是这两浙路上的故事。”
“啊?”众学生被绕糊涂了。
“要讲谢长卿,就从他被贬两浙路开始吧。”刘瑄解释道。
“这可不成。若是这样的话,前因后果便搞不明白了。”海彦卿坚持要把谢长卿在汴京的那档子事讲完。
“好吧,你接着讲。”
刘瑄强忍着听。
“诸位可知,这谢长卿是如何被贬杭州的吗?”
“不知。”
刘瑄端起一碗茶,为下面要听到的话定一定神。
“有两种说法,其一,谢长卿与官家比试书法,谢长卿认为官家的字不好,天子一怒之下,将其贬往杭州。”
刘瑄差点被茶呛住。
“其二,谢长卿向皇帝私相授课,被太后察觉,太后找了个由头,将其贬往杭州。”
“这还差不多。”刘瑄松了口气。
“可是你们知道,谢长卿向官家所授何书吗?”
刘瑄心里又开始打鼓了。
“《素女经》!”
“咳咳咳——”
“诶?先生,先生怎么了?快端碗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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