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和十八年,五月十四。
谢长卿实在是按捺不住夜会佳人的心。待圆月高升后,他便迫不及待地钻进天香楼。
“官人,今夜娘子不在!诶,这间屋子你不能进!”鸨母和龟奴齐齐拦在门口,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为何不让我进?我都听见她的声音了!”谢长卿预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越是不让他看到的,他越想看到。他趁众人不察,直直地往里头撞进去。
“官人何时带妾身回家?”帷幄间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传来。
“现在回就可以。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那位谢公子啊?”一个肥胖油腻的中年男声恶心地弥漫开来。
“官人少提那个死穷鬼,既不收钱,又不买地的,这三年的嫖费还欠着呢!妾身要跟了他过,还不得穷死!”
谢长卿脑子嗡嗡作响,好像有一百只马蜂在他头顶盘旋。他呆立在原地,耳朵已经听不见周围的所有声音,只有桂香柔媚的娇喘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官人轻些,啊——”桂香妩媚的叫声曾经让谢长卿流连忘返,现在只是冰凉的恍如隔世。
“不行了,今天玩到这。晚些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
“官人就走啊,妾身多舍不得呢。”
帷幄帘动,丁零当啷的声音传来。
谢长卿一脸冷笑地看着衣不蔽体的两具白花花的身体滚出床榻。
“啊——”桂香现在还在装纯,尖叫一声,重新钻回肮脏的床榻。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那个中年男子一时间也慌了神。
居然是张宝伟!谢长卿现在真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进过这个房间。在这种地方碰上有仇的前岳父,可谓是人生中最大的尴尬了。
“她是你的女人?”张宝伟难以置信地反问,但他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明,“行!你的女人,现在是我的了。我看你这个清官也没有能力给她赎身,她想要的,你给不了,我给得了,而且还绰绰有余!怎么样,桂香,你是跟他还是跟我?”张宝伟一脸□□地调戏着桂香。
“你不用回答,我都听到了。既然通判的正房比不上商人的小妾,那我也无话可说,告辞。”谢长卿而今心如死灰,只好用这种方式挽回一些自己残存不多的尊严。他把一颗心捧得满满的,原以为能真心换痴情,没想到还是被残酷的现实打了个底朝天。
“要走就走,还废话个啥?”鸨母和龟奴早就看不顺眼了,桂香要是卖给张宝伟,那可以卖上不少钱,如果是谢长卿,那可能还要桂香自己倒贴钱。
“官人何时带奴家走?”桂香满心欢喜地期盼着张宝伟把自己带进奢华的源泉。
“你给我现在就滚!”张宝伟一巴掌扇过来,力气大得把桂香的牙齿都打碎了。
“干什么!干什么还打人!”鸨母冲上来护着桂香。
“这些钱,给她赎身!狗杂碎都不要的破鞋,还想贪上我几个钱?”张宝伟拽着桂香,径直走出天香楼,只留下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子时,杭州西湖断桥上。
“骗子!都是骗子!全是骗子!哼——女人,没一个忠诚的!”谢长卿灌着酒,仰头大笑。一轮皎洁的圆月升上东山,像极了美人的脸。
“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哼——什么美人!假的!”谢长卿恍惚间背起《赤壁赋》,忆起当年和王偭清晨读书的情景,想想王偭现在已经抱得美人归,更觉得今晚这一切都是奇耻大辱。
“大人,东西都拿来了。”菽白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来。
“支个火盆!我要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烧了!”谢长卿现在一看自己以前给桂香写的诗填的词就来火。对,那是他们所谓的定情信物,丢了喂鱼,屈原都要羞煞了。
“噗咚——”一声,一只簪子被谢长卿扔进了水里。
“还词中有事两心知!我和你们这帮贱人没什么知不知的!”
“大人何必这样,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大人在杭州做出这般政绩,天子不会看不见的。”
“莫滴水西桥畔泪!来!你瞪大眼睛看看,本官哪只眼睛流泪了?”谢长卿现在化悲痛为愤怒,直接冲着他的书僮发火。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啊。”菽白在谢长卿十五岁时就跟着他了,对谢长卿的性格应当是十分了解。他知道,现在这时正是他主子事业最低谷的时候,以前谢长卿是情场得意,怎么想到这个桂香居然不愿做谢长卿的正房,难道现在是时来运转的好时候了?
“我呸!我才不为那个泼贱伤心!”谢长卿朝水中的月亮啐了一口,算是给桂香的簪子陪葬。
待水中的月亮慢慢复原,谢长卿才幽幽地说道:“菽白,你说的对。男儿有志在西北,我谢长卿就算不是武将,也是一朝文士。开门授业,著书立学,报效君王,哪样不成!前些日子恩师教训得没错,我那么多良家妇女不要,非要在这个贱人身上白费力气!管他,我现在也不计较这些。陛下大概马上就要到杭州巡视,我若抓紧了机会,不愁回不了京!”
“大人有志向。大人放眼九州,又何愁这天涯何处无芳草呢?”菽白瞧着谢长卿走出了失恋的阴影,心里也为他高兴。
“别扯这些男女私情的,管他草不草的,爷我不吃回头草!”谢长卿说完,又向水中扔了一块石头,“咚——”的溅出好大的水花。
“少爷——汴京王大人的信。”一个小厮前来送信。
王偭的信谢长卿一直是高度重视,只要王偭的信来了,不管他谢长卿在哪里,下面的仆役要在第一时间把信送来。他们从小长大就没分开过,现在一个在汴京任朝廷京官,一个贬谪杭州,当真是天涯殊路。
谢长卿捏着信纸,笑容也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圆满。他指着信,好像王偭就在他面前一样,“元章,你说你,过的可真不赖。攀上个宰相做侄女婿,谁不知道恩师将他那个侄女看得像亲女儿一般!又是留京,又是提拔,现在好了,做了个礼部郎中!又随驾巡视两浙路,官居三品。当年陛下赐花时,我穿着绯衣,你穿着深青袍子。现在呢?全都反过来了哟!什么?嫂子有喜了!那我要做叔叔了!不对,应该让你的孩子认我做干爹!”
菽白在一旁看着出笑,谢长卿这样不知道是发了酒疯还是怎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哪有平日里通判大人的威风?
“你还要随陛下巡视两浙路?天哪,那我岂不是马上要见到你了?五月十五到杭州,太好了!不对,不好!你怎么能现在告诉我?你告诉我了,我这接下来的几个时辰简直都没法过了!那行,等你忙完了公务,我做东,专门请你到杭州胡吃海喝一顿。到时候,哈哈,我才不管你的身体,定要和你一醉方休!”
谢长卿说完最后那个“休”字,大手一挥直指明月。他长舒一口气,优雅翩然地转了个身,襕衫的袖缘裙摆随风飘动,像翩翩起舞的仙鹤,温热而年轻的面庞上又恢复了它应有的张扬神采。
“走。”谢长卿快意地迈开步子,两手高举过头顶。
“去哪啊?”菽白和另一个仆役咋了咋舌。
“回家啊,好好睡一觉,想一想明天见到陛下和元章后该说些什么。”谢长卿现在把桂香和张宝伟的破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就说,没有谁比王大人厉害。谢通判只要一见他的信,什么烦恼都忘了。”菽白偷偷咕囔着,嘴角和谢长卿弯着一样的弧度。
“这位公子可否让贫道借用一些时间?见到陛下之前,算一卦也不迟。”
谢长卿一回过头,只见一位仙风道骨的长髯老者拄着拐杖,在月色的照映下恍如仙人。
“玉清道长!如何在这里遇见你?我真是喜出望外!”谢长卿一眼就认出当年那位给他算卦的老者。
“贫道只在适当的时候出现,不会妨碍这世上凡俗之事。怎么样?可否让贫道算上一卦?”玉清道长慷慨地伸出双手,好像他要拥抱整个世界。
“当然可以。”
铜钱在龟甲中翻滚,发出上古时代的神秘音色。
“起!”
三枚铜钱全部是反的。
“怎么是坤卦了?”谢长卿多嘴地问道。
“你想再来个乾卦?上回是亢龙有悔,现在可不是群龙无首?”玉清道长对谢长卿的态度有些不满。
“在下失言,请道长恕罪。”
“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坤道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切记,注意分寸,此时宜静不宜动,万不可强出风头,以坏臣道。”
“在下谨记。”谢长卿寻思着这几日朝廷要来巡视灾民,只怕周首相的意思不仅仅是赈灾这么简单。
玉清道长收拾东西要走,被谢长卿拦在桥上。
“道长留步!上回道长说的‘一万零一人之上’究竟为何意?在下不解,还请赐教。”
玉清道长笑得令人捉摸不透,他掐指一算,神秘地对谢长卿说:“天机不可泄露,官人没过多久就会知道了。”
“多谢道长。”谢长卿朝着玉清道长消失的方向行了个礼,恍惚间听到道长的声音在湖上漫游——“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
“先生,快天亮了,回去吧。”菽白的眼皮子都打架了。
“先迷后得主。好,这些天我不动声色,踏实做事,皇天有眼,不会不回馈我的。”谢长卿遥望着渐渐西沉的明月,将酒葫芦里的最后一滴酒一饮而尽,权当是祭拜了月神。
第二天。
刘瑄坐在龙銮上,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荞青侍立一旁,和皇帝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两浙路灾情已过,现在要朕来巡视,只怕不是赈灾这么简单。荞青,这回人都到齐了吗?”
“回禀陛下,都到齐了。”荞青低声回到。帐中虽然只有他们两人,但说话也不得不小声一些。
“那种子呢?”刘瑄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已经下地了,时机一到,就会发芽。”
“嗯,”刘瑄捧起茶盏,小嘬一口,“发芽?无非是念着皇考旧恩,以及事成之后的拥立之功。郭氏一族专权已久,牝鸡司晨,按理说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是如果有一天,他们发现”
“陛下——”荞青听他这么说也急了,“现下不该想这么多,走一步算一步。无论怎样,臣妾会一直跟随陛下。”荞青的语气极为坚定,像是在发誓。
刘瑄听了她这话,会心一笑。他拉过荞青的手,含笑说到:“荞青,你可知两浙路的特产是什么?”
“臣妾愚钝,实在不知。”
“名士、钱粮、美女、贪官!”刘瑄眸底闪过一丝帝王之气,“两浙路群贤毕集,而杭州又是两浙路的首府,名士高儒济济于此。那些种子,就算是收成好,事成之后肯定也是不够吃的。朕的意思是,到了杭州后,我们就这样”刘瑄说到关键的地方,便不说了,将命令写在荞青掌中,以防泄露。
“臣妾明白了,臣妾现在就去准备。”荞青第一次接到这么大的任务,多少有一些激动。
“慢着!”刘瑄眼波一转,好像又想起些事情,“在你准备之前,先去打听一下杭州通判谢长卿的消息,包括但不限于他的为政举措、日常言论、政治导向。这一路上我们虽然都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但是毕竟是从别的州县打听来的,要想消息真切些,还是要听一听他治所百姓的。不管对他的评价是好是坏,只要是你听到的,都转与我听。”
“臣妾遵旨。不过,陛下,臣妾可不可以打听他的绯闻轶事?”
“去去去!老不正经的!”刘瑄佯怒地打了荞青一下,小脸儿憋得通红。不过他的声音小了一个八度,“你要打听就去打听吧,朕也可以听一听,权当解乏了。”
“是——”荞青笑着退下了。
“唉呀——”刘瑄无端叹了口气,摆弄着榻上的流苏。
黑暗中的一双眼睛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这位皇帝,见四下无人,那玩意便将脑袋探出半个。
“雪儿,躲着朕干甚?乖乖,快到朕怀里来!”刘瑄一看到雪儿,心都化了。
雪儿是越州知州上贡给刘瑄的一只长毛白狗。这小畜生长得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乌黑圆亮的眼睛,睫毛还长长的,四脚小巧,嘴尖似狐,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它是只狗。
可这只小狗最讨刘瑄喜欢的不是它的外貌,而是它的性情。雪儿自打见了刘瑄后,每时每刻都要和刘瑄腻在一块。如果有一段时间不见,下回见到时一定是兴高采烈地朝着刘瑄撒娇。有天夜里刘瑄不过咳嗽了几声,那小家伙就仰起它的脑袋,无限怜惜地注目着刘瑄。自那以后,刘瑄便给这只狗吃好的用好的,一刻都不离开它。难怪荞青也要吃这只狗的醋了。
“咕噜咕噜——”雪儿在刘瑄温柔的爱抚下撒着欢。它翻开肚皮,任由刘瑄抚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被宠溺的欢喜。
“这越州上贡的仙鹤不听朕的话,狗儿倒是识趣。”刘瑄自言自语道,他哪里知道自己本性的良善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马上就要见到他了,还真不知该如何与他说些什么。”刘瑄年轻的面庞上掠过一丝少见的温柔。
皇帝将帘子掀开一角,杭州秀丽的山水在他眼底反射。雪儿往刘瑄怀里钻得深了些,好像它能从这个傀儡皇帝身上获得安全感一般。
刘瑄心中一阵暖流,原来被一只狗爱着都能如此幸福。他嘴角不由地扬起,左手托着,右手给它顺毛,下巴慢慢地抵着这只幸运狗的小脑袋。
雪儿仰起了头,喉管里发出舒服的撒娇声。刘瑄低下头来看它一眼,恰巧雪儿也在仰慕他,刘瑄一时激动,竟然俯身吻了它一口。
“呜呜呜——”雪儿闭着眼睛享受着,长长的睫毛投影在它雪白的毛发上,随着车马的移动摇曳着,煞是好看。
“报——”
刘瑄不耐烦地抬起头,心里暗骂那不识趣的太监破坏他的一人一狗独处时光。
“何事相禀?”
“禀陛下,前方就是杭州城关,知州吕铭楷、通判谢长卿等若干官吏已等待多时,恭请陛下入城。”
“朕知道了。”刘瑄拖长了尾音,在雪儿狗耷拉的耳朵边低声说道:“咱可又要演一出猴子戏给他们看了。”
雪儿耷拉的耳朵腾得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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