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晨风的修理店比向晓北想像得要正规得多。三个门店除了靠墙一角被隔成了一间办公室兼休息室用,其它的空间都被充分利用成了工作区,摆满了各种轮胎、扳手还有很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几辆待修的摩托车、面包车、小轿车,有序地摆放在店里。店外的一片空地是专门的洗车区域。阿富正在外头用水管冲洗一辆脏得不成样子的白色轿车,身上被水淋湿了他也懒得理睬。店里头的人都在忙碌着,间隙地跟温雅婷她们聊上几句。
k事件后,向晓北原以为这几个人就是社会上的小混混,可看到他们工作时吃苦认真的样子,她才意识到人与人之前的第一印象往往是肤浅的。
莫晨风在车子底下一呆就是半小时,需要配件和工具时,他会在底下喊一嗓子,边上的人便会给他递过去。把主要修理工作搞定后,莫晨风从车里钻了出来,把收尾的活交给了同伴。
他擦洗干净沾满油污的手,换下了工作服,领着两个女孩去旁边的小面馆吃面。
点完面,向晓北看了眼收银台上的座机说,“我去打个电话。”
莫晨风拦住她,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搁在她面前的桌上,“没带手机呀?用我的打。”
向晓北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喜欢用公用电话。”
莫晨风扯了扯嘴角,耸着肩膀摇头笑道,“原来你们女的也有叛逆期。”
温雅婷看着向晓北走远的身影,替她解释,“她这电话肯定是打给爸的,每次给她爸打电话她心情都很不好。”
莫晨风不解地侧目看她,示意她继续。
于是温雅婷这个出了名的大嘴巴,就一股脑把向晓北的身世给抖了出来,“你别看她外表冷冰冰的,其实心软得很。唉,要我说,这种事情搁谁身上都得人格裂变,晓北能这样坚强已经不错了。”
莫晨风转过头,看了眼女孩瘦削的背影,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吃完面,仨人走出面馆。
夕阳已然褪去,带走了冬日最后一抹温暖,街道上凌冽的寒风乱窜,温雅婷冷得直跺脚。向晓北瞄一眼她腿上的黑丝袜,把手里装着新衣服的袋子塞给她,“去店里换上,感冒了别把病毒带来我家。”
温雅婷笑得荡漾,凑到向晓北耳边神秘地说,“那可不行,这行头正要派上用场呢。今晚赵晓亮在体育馆打篮球……跟我一起去看看呗。都是帅哥!”
“你就这点出息。”向晓北瞥她一眼。“我不出了,一会我得去找向建宏。”
温雅婷当然知道向建宏就是向晓北那个没良心的老爸。欧阳梦这样八卦的人,整日跟着向晓北多少也套出一些她的事情,她知道每两个月向晓北都要跟他爸拿一次生活费,便问,“没钱花了?”
向晓北默不作声,温雅婷又说,“我这儿有,我支援你。天都快黑了,今天别去了。”
向晓北的目光落在长街的尽头,声音淡淡的,“明天他要出差,,去挺久。”
“我一会没活,送你过去。”身后的一个低低的声音插入了两个女孩的对话。
向晓北没回头,“不用,前面有公交站。”
温雅婷叫了起来,“等公交再晃晃悠悠过去都要两小时了。你就让晨风哥送你吧,你要是怕不安全,我跟着一块去,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
向晓北怀疑温雅婷最后那一点脑细胞被冻成了疙瘩……她看了一眼莫晨风,那人正面无表情地斜倚在旁边的灯柱上吸烟,听到温雅婷的话,他笑了一下,从牛仔裤后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打开,抽出一张卡片一样的东西,伸手递到了两个女孩的眼前,“喏,我身份证,压你们这儿。出事了让警察叔叔抓我。”
温雅婷吐吐舌头,向晓北被戳破也觉得有些尴尬。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样小人之心确实不太对,便对温雅婷说,“没什么不放心的,你赶紧去干你的正事吧。”
听出了她话里头的意思,莫晨风掐掉了手里的烟,“我去店里开车,你俩等我一下。”
不一会,一辆半旧的黑色捷达停在了两人的面前。
“上车,”莫晨风按下车窗,对外头杵着的女孩们说。
一路上温雅婷还惦记着莫晨风那辆拉风的摩托车,“晨风哥,你买车了拉?你那摩托呢?”
“就你这身,骑摩托走一路腿就废了,还泡什么帅哥。店里要用车,我就淘了一辆二手的。”莫晨风车开得很快很稳。
透过后视镜,向晓北看到他的耳丁在暮色中散发着幽暗的光泽。这个人,其实并不像他的外表看起来那样粗犷。
把温雅婷放在学校门,莫晨风的车子掉头飞速开向了郊区。
“你去哪个小区?”
“江城一品。”
莫晨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夜幕降临,车窗外的景色渐渐暗淡下来,一路上行人与车辆在慢慢减少了。车内再无人说话,莫晨风望了一眼后视镜,女孩安静地坐在后座侧目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清丽的侧脸或明或暗,时而与窗外的黑暗融为一体。
终于莫晨风调侃地开了口,“你还真放心我?”
向晓北没有转头,他看到她微微勾了一下嘴角,“你还没这能奈。”
“……”
莫晨风想起遇见她的那天,她一脚就阿富的肚皮踹成了青紫色,疼得他嚷嚷了几天。他忽然就乐了,没错,他搞不好确实没这能奈。
一路畅通,不到一个小时车子就停在了别墅区的门口。
“谢了。”说完,向晓北推门下车。
这个别墅区从外头看建得很豪华,可是莫晨风觉得一点儿人气也没有,甚至有点阴森……住这么荒凉的地方有意思吗?有钱人的世界真是难以理解。
莫晨风看着向晓北走进了小区大门,便发动了车子。
前两天向晓北把这一年剩下的钱汇给了外婆,所以手上余钱不多了。时间快到了,向晓北今天遇到一个公共电话就打给了向建宏,向晓宏在电话里头松了一口气,“小北,你终于打电话来了。我上周去学校找你,你们放假了。”
向晓北的声音淡淡的,“不是说好了,有事我找你吗,你不用找我。”
向建宏迟疑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有些不自在,“晓北,过年这段时间我不在江城,明天出发。”
向晓北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
“是这样……我订了一个去泰国的旅行团。一直联系不到你”向建宏苦笑了一笑,“我想……你肯定也不会愿意和我们一块去。”
向晓北一下就明白了,他们一家要去旅行!像顾燃一样,全家旅游过年。
向晓北在心里冷笑一声。还没出来,年纪一大把竟然开始懂得搞浪漫了。也去也从来没听他说过要带她和妈妈去哪儿走走!现在倒是赶时髦晓得带老婆孩子去旅游了。向晓北声音在笑,语气却冷得像冰,“找了个年轻小姑娘果然心态都不一样了,真会过日子。”
“晓北,你别这样……”被女儿这样嘲讽,向建宏未免有些难堪,“要不,你和我们一块去吧。我再订一张机票”
“不用!”向晓北打断他,心里泛出一丝恶心,不想再多说一句,“钱花完了,一会我过来拿。”
说完,她直接把电话挂了。
挂完电话,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忽然就想起了她的妈妈,她跟着向建宏挨过了最苦的日子,却从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向晓北走向那幢亮着灯火的小楼。
向建宏像以往那样等在门口迎她进屋,打开大门,屋里温馨的灯光涌了过来,刺痛了向晓北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
洛海燕没有出现在大厅,阿姨正抱着向晓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她便赶紧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
看来,在这个家里,她俨然已经是一个女鬼一般恐怖的存在。
只是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却丝毫不惧她,他趴在阿姨的肩膀上,正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姐姐。
爸爸告诉过他,这个看起来有点凶的漂亮姐姐是他的亲生姐姐,以后见到她要叫人。
亲姐姐……在向晓晨的小脑袋瓜子里那应该是很亲很亲的人。他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朝向晓北咧嘴一笑,甜甜丝丝地脆声喊一句,“姐姐!”
向晓北被这一声称谓惊得浑身一僵,连身边的向建宏也吃了一惊。他从阿姨手里抱起儿子,捏了捏他肥嘟嘟的小脸,笑得爽朗,“晓晨真乖。”
他又看了一眼愣在一旁没作反应的向晓北,颇为感慨地说,“晓北,这就是骨血至亲呀……你看看,你弟弟竟对你这么亲。”
向建宏神色中流露出来的父爱让向晓北既熟悉又陌生,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捏她的脸蛋宠溺地对着她笑。他是一直想要儿子的,条件好了以后陈北燕也怀过一个,托了关系照出来发现是个女儿,他就劝她放弃了。向晓北也曾期待妈妈给她生一个可爱的小弟弟,可以跟在她屁股后面任她‘欺负’。如今,向建宏终于得偿所愿了,可她呢……
向晓北心绪复杂地看向向晓晨。三四岁的男孩长得机灵可爱,像极了向建宏,细看,竟也有几分像她。他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那双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他甚至顽皮地伸出肥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向晓北外套上的帽子。
向晓北闪躲了一下,她表情仍旧硬,“我要走了。”
建宏叹了口气,放下怀里的儿子上了二楼。
向晓晨抬起小脑袋看着向晓北,他走了两步靠近她,用小手扯了扯她的裤子。向晓北原本想不理他,可是这个小家伙像个牛皮糖一样,一直蹭在她的腿边不是扯她裤子就是扯她的衣角,“姐姐,陪我玩球球……”
她终于忍不住低下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小家伙,他也正巴巴地看着她,神态像像只小狗……
向晓北心里某种坚硬的东西开始融化,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恨他,至少会讨厌他。可是当这样一个小人儿站在自己面前,她却有些茫然无措。向晓北低声苦笑,她恨他做什么,他又做错了些什么?
她有些迟疑地伸出了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发,“我要走了,你自己玩。”
突然,一种背叛的羞耻感像一条可怕的蜈蚣爬上了她的手背令她背脊发凉。她立即缩回手,从这间暖烘烘的屋子里落荒而逃。
站在院子里,向晓北看着眼前迷雾一般的夜色,浓烈的愧疚与失败感几乎要令她窒息。她的意志竟是这样的薄弱!一个孩子而已,竟让她差点儿遗忘了她的恨。
向建宏追出来寻她,“怎么跑出来了。”
向晓北恍若未闻,身体僵僵地抖了拦。
向建宏把一个信封放进了她的包里,“过年好好在宣城休息休息。”
院子里很静,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冷冰的月光和形同陌路的父女。人在夜里是不是总容易脆弱?向晓北努力抵制住声音里的哽咽,幽幽地开口,声音里净是藏不住的幽怨,“你还记得我妈吗……”
向建宏顿住,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向晓北定定地看着向建宏颓败的脸色和闪躲地目光,许久许久,久到她的眼泪已经干涸只剩下眼底的鄙夷。
她扯了扯嘴角,咬着牙,“你带她旅游过吗?如果没有我时时的出现,提醒你还有一个被你害死的发妻,你是不是早已经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带着你你的娇妻和你的宝贝儿子共享天伦?”
向建宏豁然抬头,沧桑的脸上净是苦楚,“晓北!我对不起你的妈妈,对不起你!我很后悔、很痛苦……可是,我们的生活都得继续下去呀!”
向建宏看着女儿纤细却倔强的身影,乞求般地说,“晓晨还小,他是无辜的,我和海燕在一起也是希望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我们大人的错不应该由他来承担。你、你别恨他……你还小,你不应该生活在仇恨里。我想你妈妈也望你能忘记痛苦快乐地生活——”
向晓北转过头,清冷的月光打在她的脸上,那双修长的眼里寒意如一柄锋利地长刀,“对于你来说,我妈已经成为了过去!对于我,她永远都在。”
她忽然抬看向幽暗的天空,古怪地笑了,声音诡异地低了下来,森冷骇人,“向建宏,我常常觉得我妈就在我身边看着我。你信吗?人是有灵魂的。说不定,她也在看着你呢……”
看着向建宏刹时惨白的脸色,向晓北心终于有了一种报复般的痛快。
她得意地轻笑一声,转身就走。
这一次向建宏没有挽留、也没有说要送她。
向晓北走得很快,冷风吹得脸颊生疼。
模糊的视线中门卫老头正一脸诧异地盯看着她,她低下头,飞快地从他身边经过。
小区门口离站台有一段距离,这条路上原本行人就少。这样冷嗖嗖的冬夜,这种路便,只有她一人抱,也地上那团小小的影子。
快要走到站台时,一阵持续的喇叭声传来。向晓北下意识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那辆旧捷达已然停在了她的身边。
“四个轮子都快追不上你了!还好我盯得紧……”
话语戛然而止。
车窗后的人表情微微一变。向晓北惊愕地望着莫晨风,然后飞快地别过脸。
可那张满是泪痕的脸、那紧咬着的苍白的唇和那双原本冷漠,此刻却仓惶、茫然的眼神……早已暴露在了灯光下。尽管短暂,莫晨风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叼着的烟抖了抖,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眉头慢慢紧了。
向晓北像一只乌龟一样把头埋在棉衣的领子里,徒劳地想要藏起这一刻的窘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那半个小时来一班的巴士却迟迟不见踪影。向晓北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用拉过棉衣的领口用力地抹了一把眼睛,然后转身绕过了车尾默默地坐进了车后座。
莫晨风扔掉了未完的烟,关上车窗,调高了车里的温度,这才稳稳地启动了车里。
那猝不及防的无声眼泪,仿佛是她坚硬外壳的一道裂缝,让他在一个偶然的瞬间窥视到了这个女孩内心——那么忧伤、坚强、却又那样脆弱……
莫晨风感觉到一种修长、迟缓的钝痛弥漫在心口久久不散,让他感觉得压抑。他忍不出把车窗摇下了一些,又抽了一根夹在嘴里,在裤兜里摸到了打火起。点燃前他看着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女孩,“不介意吧?”。
女孩缓缓回头,微肿的眼睛恢复了以往的冷淡,她开口声音着些鼻音,“给我一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