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秦国都会。
自从秦孝公从栎阳迁都到这里,已历六代了。
当初,孝公登上山顶一望,但见一块小小平地,山水形胜,形势阔朗,便选址建城。
因这块地坐落于九?山之南,渭水之北,在山、水之阳,便取名咸阳。
而今,咸阳街衢纵横,屋宇鳞次栉比。
廷尉官署,建筑格局宏大,李斯就坐镇在里面。
他手批口答,应对自如。
尽管人来人往,找他的人如潮水一般,但他处理毫无滞碍。
最近,他心中最重要的事,就是迎接韩非。
在秦廷,目前,还很少有人和他抗衡。
如说秦王赢政倚重最深的人,大约有这么几位:一是蒙恬和蒙武两兄弟,二人出生于行伍之家,身为将种,长期与秦王赢政相伴,感情非比他人。
蒙氏两兄弟,都有将才,兄长蒙恬,带兵在外,捍卫北疆,抵拒胡人,蒙武则跟随秦王嬴政,被视为左右幸臣。
二是宦官赵高,秦王嬴政从赵国邯郸归国,就是赵高随侍身边。现为中车府令,掌管赢政出入乘坐的车辆,兼顾用玺与政令发布。
第三就属廷尉李斯了。
贫贱时,李斯求官到韩都新郑,遍历大小官衙,拜尽王公大臣,没有一人赏识。
幸得旁人偶然提到吕不韦,说是近到咸阳,是曾在赵国做质子的异人的师傅。
异人被立为太子安国君嬴柱的嫡子,并改名为子楚。
李斯心有灵犀一点通,便经人指点,找到吕不韦的亲弟弟吕不平,请他代为说项。
吕不平心慈,不忍违背李斯的要求,便写信给兄长道:“李斯为治国通才,与弟颇为友善。请兄长多多照应!”
李斯怀揣书信,前往秦国咸阳,拜见吕不韦。
吕不韦和他谈了半天,觉得有可用之处。
吕不韦刚到咸阳,也正想广罗人才,以为将来之用,就以李斯为舍人。
当时,诸侯有些公子养士成风,有的养士达三千人之多。
吕不韦也不能免俗,就从养士入手。
所谓舍人,大都不过是些吃干饭的。
但李斯却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人。
为名士荀子的高徒,野心勃勃,做梦也想一举成名。
他日夜思谋着如何显亲扬名。
秦国自孝公开始,就不断向外扩张,尺土必争。
李斯就从这里着手,欲出奇计,脱颖囊中。
正在秦昭襄王时期。
秦从孝公以来,推行的是强国政策,以扩张为主。
到昭襄王,更是加紧实行蚕食诸侯,争夺霸主地位。
西周旧时的都城镐京,位居咸阳之西,昭襄王居然派兵把西周公赶走,掠走西周象征权力的宝器。
镐京,原是周文王建都的地方。
周王东迁到洛阳后,就留下一小块地方,由一部分人居守。
于是,有东周和西周之称。
而与强秦相对,韩相张平推行的却是抑秦强周政策,特地说动韩王,带着一批大臣前往东周洛阳,朝见东周王,以示诸侯仍然归心东周。
诸侯立时多有响应。
由此,李斯心生一计。
李斯从新郑来,尽得新郑虚实,忽发奇想:韩王小公子韩玘,心怀不轨,如果用钱贿赂他,用利引诱他,许他将来做韩相,就可得他内助,把韩作为属地一般。
一天深夜,李斯求见吕不韦道:“我有一计,可以让韩屈服,而不用一兵一卒。”
吕不韦听后大喜道:“我得臂助了!”
吕不韦新从赵国随子楚归国,为立子楚为嫡子,他花费几千金,以为奇货可居。
但到秦国后,他发现,安国君嬴柱有二十多个儿子,个个都在暗里争夺嫡子之位。
而他和子楚对秦国王室形势所知很少,并与王室素不相亲,遭到王室众多成员排挤。
如不设法立足,奇货不但不可居,反会深受其累。
这时,听到李斯之计,大喜过望,就满口应承,全权由李斯主持计划的实行。
吕不韦又带着子楚,把李斯的计策上呈昭襄五。
昭襄王喜道:“此计很好。韩相张平处处与我作对,我掠西周宝器,赶走西周公,他偏要朝见东周王,闹得我在诸侯地位一落千丈。”
吕不韦道:“事成,可以大肆要挟韩王,让韩不战而屈服!”
昭襄王道:“好吧,请你辅佐子楚,全力办好!”
这边,李斯就连夜派出心腹随从李会,前往韩国,暗地投书信给韩玘。
韩玘见信,喜上眉稍道:“请转告李舍人,我当全力助成!”
李斯又加紧派出黔首,在一天夜里,潜入张平府中,将张相紧紧按住,脸上蒙上几层透湿的布帛,一直到张平气绝身亡。
这是李斯从刑名之学中得来的杀人手段。
所谓刑名之学,就是以法律手段治理国家。
而其中别有一派,专以研究刑法惩治犯罪之人为首要任务,这就牵涉到对犯罪之人施以肉体处罚。
李斯对这种管理犯人的手段极其着迷,并深入探索,掌握并发明了一些惩治犯人的刑具和手段。
韩相张平一死,抑秦强周的政策便不攻自破。
韩王长子韩安也就乘机升为韩相,韩玘为辅。
但韩安不善理政,实际权力就由韩玘掌握,韩玘便推行与秦结盟的政策。
因这不战而屈韩的功绩,吕不韦在秦国就立稳了脚跟。
几年以后,嬴政终于登上秦国的王位,吕不韦做了秦相。
到此,李斯总该罢手了,但他又生一计:吕不韦实际是嬴政的亲生父亲。如果去掉吕不韦,我就又为秦王嬴政立下大功。
李斯心细如发,他观察到秦王嬴政对吕不韦擅权很有不满。
秦王嬴政十三岁登基,历练几年,从吕不韦遗传的雄心壮志就渐渐崭露出来。
他私下道:“吕相如此专擅朝政,有他,我几时才能自掌政权!”
李斯也私下道:“有吕相在我之上,我何时才得出头!”
从此,李斯就叫李会紧紧地盯着吕不韦。
有事随时向他报告。
有一次,李会向李斯报告道:“吕相前往太后那里!”
太后,就是昔日吕不韦在赵国邯郸娶的美女赵姬。
自打嬴政为秦王,赵姬就为太后。
太后久寡,就召吕不韦。
吕不韦也是不忘旧情。
李斯计上心来道:“再看到吕相前往太后宫,马上报告我。”
李斯又乘机向秦王嬴政奏陈道:“吕相有个天大的秘密。臣不知是什么。”
秦王嬴政很奇怪,就道:“你如有发现,就来叫我!”
果然到了这一天,吕相又到太后宫,李会飞跑来报告,李斯对秦王嬴政道:“吕相的天大的秘密,就在后宫。”
秦王嬴政极好奇,就独身前往。
刚刚走近后宫,就听见太后和吕相正在调笑,一片淫声。
秦王嬴政立时有所明白,用力地咳嗽一声。
吕相和太后听见,惊得脸都变色了,衣冠不整地出来和秦王嬴政见面,极是尴尬。
后来,秦王嬴政对吕不韦道:“你有什么功劳,封给你河南的土地,食邑有十万户?你和秦国不是亲戚,为什么称为仲父?”
派人送给吕不韦一杯毒酒,了却了他的残生。
吕不韦死后,王绾为丞相,李斯得到秦王嬴政的信任,担任了大权在握的廷尉。
这时,李斯真地该当罢手了。
但他又心生一计:不费一兵一卒,灭韩。
带兵在外的,都以军功裂土封王,他李斯有什么长处?靠心计和嘴皮子。
如果他李斯实现这一计策,他和带兵在外的大将又有什么区别?
秦王嬴政定会格外刮目相看,秦相的位置不是他,还有谁?
前时,他是踩着吕不韦的肩头爬上去的,这回,又应踩着吕不韦的尸身继续往上爬。
吕不韦得李斯屈服韩国,就把各种商行在新郑建立起来。
吕不韦一死,李斯就赶紧派人把吕不韦的商行接管过来,作为他的活动基地。
事情正在一步步地进行着,李斯的钱财一批一批地送给韩相,韩国的美女一批一批地送到秦王宫中,逗得秦王喜欢。
李斯又在背面上奏秦王,对韩用兵。
韩相又不得不把李斯送去的钱财还给秦国,以买得平安。
没想,有一天,韩相送来一封密信:旧相张平的儿子张良正在追查他父亲的死因。如果事情败露,他就不能再做韩相。
李斯一看,立时傻了眼:“张良?怎么会有这种事?”
眉头一皱道:“除掉不就完了!”
谁知,一计除不成,二计除不成,再用三计,张良竟然随着韩非到秦国来了。
“好!”李斯暗叫一声道:“先除韩非,后除张良!”
妙计还没想出,韩非已到城外十里之地了。
李斯立刻传令:欢迎韩使入城!
李斯坐上专车,带着数十辆随从车骑,欢迎的队伍长达二十多里。
沿街,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声,呼喊声,如潮响起。
人人都在说:“李廷尉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韩非更是大出意外:受到秦国如此盛大的欢迎,李斯把我的脸面给足,身价也抬高,真是情意无价!
一时之间,他又激动得热泪盈眶。
招待的宴席也格外丰盛。
山珍海味,美酒歌舞,李斯和韩非这对昔日的同窗好友,把臂联欢,举杯共祝。
李斯道:“非兄旷世大才,与我共事大秦,必定位居小弟之上!”
说着,拿醉眼盯着韩非。
韩非诚惶诚恐道:“李兄有日月之光,我不过蠹萤之辈,哪能和李兄相比!”
张良在一旁,细细观察,也觉得李斯这人确是至情至信之人,不免欣然道:“看来,这趟,我跑得不怨枉!”
但他毕竟经过前些事,学得走一步,看三步的诀窍,便一直沉默不语。
宴会散后,张良对吕福道:“你明日到各处寻找,看看李时先前带来的那三个人的下落。”
吕福本是经商之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曾交往,又衣冠楚楚,有富商大贾的风姿,与人交谈,极具粘合力。
又有吕家商行相助,各处一走,商行酒楼,就心中有数了。
三人来咸阳,必住客栈。
他就专找几个客栈打听。
午后时分,他步行到略略背街的一所客栈,举头一看:四关客栈。
他暗笑道:“栈不大,名字倒是气派!”
这四关就是秦地天下闻名的四个关口:东有函谷关,西有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
秦国是四塞之地,地势极其险固。
吕福缓缓地踱进去。
栈役黑布包头,迎上来打拱作揖道:“客官请进!”
吕福道:“很久就闻名贵店,今日一见,名实相符!”
栈役笑道:“客官要住店么?”
吕福道:“一来要住店,二来寻三个朋友。”
栈役道:“三个人?莫非是楚人口音的么?”
吕福道:“正是。这三个朋友,约我来谈点生意,不想我有点急事,爽约了!”
栈役道:“不巧得很,这三人出去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房间还空着呢!”
吕福道:“带我去看看!”
栈役领着吕福走进一间上等客房。吕福一看,只有普通三个包裹。
摸索之下,不过是几件行李衣服。
回到使团住宿的地方。
张良一听就道:“不好。”
思忖一会,就找韩非道:“先前的三个人,现已失踪。请老师与廷尉交涉一下,就说还有三个使团随员,先我们而来,望廷尉代为寻找。”
韩非道:“我正要见廷尉。你就随我一同前去。”
李斯一见韩非就道:“韩兄,我正要派人去请你。大王就在这几天要召见你。”
韩非道:“我也正有事找李兄。我有三个随员,先我而来,烦请李兄代为寻找。”
李斯道:“哦!小事一桩!”
韩非见李斯极忙,不到一刻就告辞出来。
韩非对张良道:“我言短语拙,你今后就在我身边。”
这廷尉管理全国治安,李斯岂有不知的道理?
韩非走后,李斯就把李从叫来:“你去安排。先把那三个家伙整治一番。让他们都知道知道我李某的厉害!”
李从应声而去。
刀里滚熊虾、火里出黄叉巴和滑泥鳅屈卡勾三个人,那天夜里,被黔首逼迫在一条深巷中,两头把他们一挤,任你天大的本领,也逃不出去。
还是滑泥鳅屈卡勾识相,连忙大声道:“我们是正经人!”
黔首不由分说,给每人几脚,几拳,就押进大牢。
李时自以为乖觉,但黔首比他更高一筹。
李斯早就算定,李时必定有所图谋,就叫李从,一到新郑,就暗暗派人紧紧地盯着李时。
这刀里滚熊虾、火里出黄叉巴和滑泥鳅屈卡勾三个人,那天夜里,奉李时之命,一要去给张良报个信儿,二要杀灭韩玘,但一出李时府门,就被两个黔首跟踪上了。
一直地看到他们进了张良府邸后院,又一直看他们直奔韩玘的府第。
这件事很快日夜兼程送到李斯手里。
李斯嘿嘿冷笑道:“跟我李斯斗!死路一条!”
就立马给李从去信,叫把李时押回咸阳。
三个人跟着李从押解的车队,李从早就发现。并安排下守卫捕捉他们。
幸得三人手脚利索,否则,早就成了笼中之鸟。
李从带人来到大牢,把三人绑到行刑厅,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痛打,鞭子呼呼地往三人身上劈头盖脑抽下来。
抽过瘾了,又是几个人上来,拳下,直打得三人乱嚎乱叫。
看看躺着不动了,李从这才叫停手。
李斯便叫李从去请韩非。
韩非得知三人的消息,很是高兴,忙忙地带了张良,随李斯而行。
李斯道:“非兄,很抱歉,想不到这三个人是你的随从。我手下人不小心,把他们给误捉来了。”
韩非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呀?”
李斯道:“他三人行径不轨,夜里出来,我手下的人出手就重了点!”
韩非怎么也想不到,李斯带他到的地方竟然是大牢。
那是李斯在吕不韦手下就开始整修起来的大牢,空大封闭,阴森恐怖。
李斯学的就是刑狱严法,重典治国。
在秦国,他又新出套路,建立起一个关押、审讯、施刑的一系列整治犯人的制度,不管哪个人,就是铁打铜铸的,进来就不会有出去的。
而且刑讯极其残酷,各种刑具,都是李斯一手设计制造的。
对三个人,不过鞭打而已。
李斯的目标是韩非,不能给外人以口实。
他要杀人不见血。
韩非也学过刑名,但他却从来没有具体实施过。
一进大牢,他就不寒而栗,腿肚子不听使唤,幸得有张良时时扶他一把。
李斯带他们来到行刑大厅,只见三个人躺在地上,哼声不已,无不浑身鲜血淋漓,衣服破碎不堪,面目也模糊不清。
李斯狠狠地训斥黔首道:“这是待客之道吗?胡来!”
立时叫手下放了三人。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是一时难以治愈的。
韩非看得心惊肉跳,似乎有点悔不该学什么刑名的意味。
李斯却有意强拉着他,劝勉道:“非兄,这是个机会,进来了,就顺便走走!”
顺着长长走廊,刑具一件件排列着。
鞭刑处,几个人正在使劲儿鞭打一个人。就像鞭打那三人一样。
压杠处,一个犯人卧在木凳上,几个人高马大的黔首用一根粗粗的木杠,很命地压住犯人的小腿部,脚后跟又搁着大砖块,犯人杀猪一样地嚎叫。
拔甲处,一个犯人被绑在柱子上,一个黔首,用铁钳夹住犯人的一片指甲,用力拔出来。
犯人痛得死劲儿狂喊,一会就昏死过去。
韩非怕得汗流满道:“李兄,不看了不看了,小弟实在累了!”
李斯道:“还有最后一道刑法!”
韩非不得已,只得跟着行走,如同木偶一般。
这是一间特别的刑室,一张条凳,有足够的宽度,一个人正躺在上面,身子被绳索捆绑着。
韩非一看,不是李掌柜吗?
惊惶道:“怎么了?”
李斯道:“这家伙竟敢背叛我,背叛大秦!”
李时动弹不得,看到张良,叫道:“救我,救我!”
张良压根儿也没想到,他会在这儿遇到李时。
他的判断力还没到火候呐!
他无奈地盯着李时,脸上感情极端复杂。
李斯喝道:“你知道叛国罪,该当如何?”
不待李时再说,李斯手一挥,立刻有几个黔首上去,手中都拿着几张特别的布帛,一一用水浸得透湿,第一张帛蒙住了李时的面孔,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
浸水的帛一贴上李时的面孔,立即将他的眼鼻嘴巴捂住,随着布帛的增加,捂得越来越严。
不多会,李时不再动弹。等到完全没有了反应,黔首这才又把湿帛一张一张地揭下来。
只见李时瞳孔大张,面部扭曲得可怕,早已气绝身亡。
一个念头在张良脑里一闪而过:这模样多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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