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呈佳在殿前瑟瑟发抖,强忍着胆寒之意,朝冥殿通向鬼门关的那条狭长甬道走了过去。大雾弥漫了甬道前方的一切,她硬着头皮,跟随着甬道里飘荡的鬼魂,从鬼门踏过了一条散发着腥臭血气的小河,踏上了这条名为黄泉的路,这条崎岖难行的小路两侧盛开着鲜红妖艳的彼岸花。路的尽头才是忘川河,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奈何桥分三层,上层红,中层玄黄,最下层乃为玄黑色,愈下层愈加凶险无比。江呈佳小心翼翼地从忘川河畔,踏上了奈何桥,沿着桥边,她瞧见了盈盈绿水中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他们不断地朝奈何桥上缓慢行走的鬼魂生出魔爪,企图将处在最边缘的生魂扯下忘川之河,吞噬它的记忆,搅碎它的七魂六魄,让它变成同样的孤魂野鬼。奈何桥,不是很窄,却也并不宽,画着三条狭长的小路。
若凡人,生时行善事,便行奈何桥的最中间小路,行恶的人就靠着奈何桥的两侧小路行走,总有恶魂被忘川河中的厉鬼拉下桥,在一瞬间吞噬,灰飞烟灭。
江呈佳不知在忘川河边亲眼瞧着覆泱走了多少次奈何桥,也不知多少次见他站在桥的边缘,险些被厉鬼拉入忘川吞噬的场景,每一次都令她心惊胆战,担惊受怕。
过了奈何桥,在忘川的另一头有一个土台,名为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亭子名为孟婆亭。
小孟婆便在哪里抄录凡人名册,点化前尘,为前来投生的鬼魂递上一碗孟婆汤,并召唤天命,在神书上记下鬼魂下一世的命数。
江呈佳混在鬼魂中,憋着生人之气,小心翼翼地抵达了孟婆亭。孟婆身穿粗布麻衣,黄发垂髫、面色红润、细皮嫩肉,是个实打实的小仙娥。并非凡人所述,是个满头苍发的老妪。
小孟婆替往来的鬼魂盛起一碗孟婆汤,千叮咛万嘱咐,看着鬼魂喝下,才放心让它们前往轮回道投生。偶尔听见喝了汤的鬼魂抱怨一句:“这年头,连孟婆汤都越来越难喝了。”便暴跳如雷的将它揪回望乡台,再让它饮一碗汤,忘尽三世之缘。
江呈佳叹了口气。人间千变万化,可神界却千年难变。
她慢慢跟着游荡的鬼魂来到了孟婆的长席案几前。只见孟婆头也不抬的将一碗孟婆汤递了上来,冷冰冰道:“喝了它。”
江呈佳轻轻唤了一声:“小孟。”
小孟婆听见熟悉的叫唤声,手背脑门立即起了一层疙瘩,她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望去,瞧清楚来人是谁,立即装作头痛眩晕的模样道:“今日召唤天命就到这里了。你们都回去吧,明日再来登记造册,饮忘忧,入轮回。”
后头的鬼魂哀鸿一片,嚷嚷着吵闹着往孟婆亭挤过来。
小孟婆眼睛一瞪,眉毛一横,嗓音一粗,恶狠狠道:“谁在往前挤,就去忘川河与恶鬼们待着吧!”
一声怒吼令拥攘的奈何桥上瞬间安定了下来,片刻后,奈何桥上的鬼魂们渐渐散去,重新回到了黄泉路。
小孟婆朝江呈佳看了一眼,嬉皮笑脸道:“今日的孟婆亭关门了,客官下次再来吧。”
说完,她便满世界的窜行,一刻不停地逃出了望乡台。
江呈佳眨了眨眼,淡定地拿起孟婆亭中央,案台上天命笔,蘸了蘸墨水就要往旁边放置的汤盅里搅拌。
小孟婆尖叫着奔了回来,一把夺过天命笔,大声吼道:“江梦萝你胆敢再毁我一锅忘忧汤!我和你拼命!”
江呈佳挑挑眉道:“除非你不逃。”
小孟婆哼哧一声道:“我干嘛听你的?天命笔在我手中,我看你还能拿什么毁我的汤!”
江呈佳勾勾唇,袖子里伸出一只细长的手臂,紧紧握住的拳头反过来,向上展开,一堆枯黄的树叶正躺在她手心里,一动不动。
小孟婆大惊失色道:“江梦萝你别乱来!”
江呈佳淡淡道:“要我不乱来也可以。”
小孟婆愁眉苦脸地求饶道:“你又要我查什么?你说就是了,不要对我的汤动手动脚好吗?”
江呈佳嗯了一声,理所当然道:“你帮我查了,我就不动手动脚了。”
小孟婆一挥袖,手里多出一卷闪着金光的竹册,那是孟婆的神书,埋怨道:“说吧,你要查什么?”
江呈佳这才将悬空在汤盅之上的手臂收回了袖中,皱着眉头道:“我想知道一个死于建业的鬼魂如今在何处?”
小孟婆挥舞着天命笔,寻到了建业的卷宗,头也不抬地问道:“叫什么名字?”
“陈舞娘。”
小孟婆一僵,抬头望过去,重复问道:“你说叫什么?”
江呈佳见她奇怪的反应,便蹙着眉头再说了一遍:“陈舞娘。”
小孟婆深呼一口气,有些慌张起来。
江呈佳一眼看破她的古怪,逼问道:“你的神书上,是否没有这个鬼魂投生的记载?”
小孟婆干笑道:“怎么会?我立即找一找。”她立马低下头,几乎将脸埋在了书里,找了半天也没有动静。
见她如此,江呈佳心中已有了猜测,便问道:“我的千机处怎么也查询不到陈舞娘于凡间的户籍卷宗,也寻不到她出生成长的地方。我只想问你,是否神书上也并无陈舞娘的出生所在,更没有她在入青楼之前的运簿记载?”
小孟婆支支吾吾地解释道:“不是的陈舞娘,陈舞娘卖入青楼之前的运簿,被我无意间弄丢了,我没办法补回来,因此陈舞娘的神书运簿只能是残卷。这是我的失误我一直没敢同任何人说起。”
江呈佳倒吸了一口气,盯着她的眸子,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不不,不对。你并非将陈舞娘的前半卷运簿弄丢了,而是施了法术,在神书中强加了此人的魂魄与命数,因天命不允,所以陈舞娘便少了半卷运簿,对不对?”
孟婆脸色更加古怪难看了。
江呈佳颤抖道:“陈舞娘她并非凡人是不是?”
孟婆胡乱遮掩道:“你在胡说什么?若陈舞娘并非凡人,怎会在死之后,还能保留凡人的尸身?倘若真如你所说,陈舞娘的魂魄是我强加在神书中的,她的命数也是我所创,那么陈舞娘在凡世之中一旦丧命,她的肉身便会同她的魂魄一样魂飞破散,怎么可能还保留肉身?”
江呈佳抬眼,定定看向她,一字一句道:“若她是某位上神的影子呢?”
孟婆被她这话卡住,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解释,便沉默下去。
若是影子一切便说得通了。影子化身凡人,入了黄泉,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生死卷上也就有了痕迹,所以即使神书上只有半卷运簿,死后依然还能留有凡人的尸身。
“小孟,告诉我,陈舞娘究竟是谁的影子?”江呈佳已经从孟婆的反应中确定了她自己的猜测。
孟婆片刻沉默,垂下眸子反问道:“单凭你的千机处没有查到陈舞娘卷宗这一点你便断定陈舞娘不是凡人吗?倘若是你的千机处办事不利才没有查到的呢?”
江呈佳深呼一口气,答道:“的确,以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就在方才,昭远同我说,他儿时曾遇见一个老媪,教过他如何做流苏糕,我才觉得不对劲。”
“宁昭远命数中出现的老媪,能有什么不对劲?”孟婆试图掩盖什么,眼神躲躲闪闪道。
江呈佳又道:“若是寻常老媪也就罢了,可这老媪却会做流苏糕。小孟,你知道的,这世上会做流苏糕的,只有覆泱与南疆苗国圣女禾玉央。”
孟婆仍然不肯说实话,反驳道:“你怎知南疆圣女未曾将这流苏糕教给旁人呢?”
“南疆圣女所做流苏糕有着一股独特的香味。”江呈佳继续道,“旁人做不出那股味道。”
孟婆道:“好,就算那老媪如你所说,或许是南疆苗国圣女禾玉央所化,但这与陈舞娘又有什么干系?”
江呈佳低着眸子,苦涩道:“若我未曾想到一桩事,也看不出老媪与陈舞娘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孟婆一愣道:“什么意思?你想起了什么事?”
江呈佳一双澄亮的眸子望着她道:“元初十年,陈舞娘抱着还是孩童的宁南忧一路寻到会稽水楼,求我救他一命。当时我并不知我所救的人正是覆泱这一世投身降世的凡人。再后来,我得知当年所救婴孩正是宁南忧时,便命拂风密切保护陈舞娘,以报她之大恩。拂风所录关于陈舞娘的卷册里,曾提过,她身侧一直跟随着一名与她同样来历不明的老媪。当时我并未在意此事,也觉得只是凡人老媪,并无异常之处。
然则,就在刚刚,我才记起,宁南忧五岁那一年,曾跟着曹秀前往建业。在那里,曹秀与陈舞娘相聚,那名一直跟随在陈舞娘身边的老媪,便奉曹夫人之命,看顾年纪尚小的宁南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