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泪,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是谁遗留下的,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泪。
这颗泪并不圆润、好像被滴成了椭圆形,只要风一吹又马上就要成五角星。
它屹然不动,狠狠地在桌上扎下了根,但我知道它的生命正在缝隙间慢慢流逝。
它的身体并不通透,而是带着白纸一样的糊状,实在是难看极了。
幸而里面的水没有转动,不然真让人觉得是鼻涕,但鼻涕里面也有泪的成分。人哭到穷极时,是分不清楚鼻涕和眼泪的。
它应该带有几个孩子的,几滴更小的在坠落时就被分离出去的眼泪。那样或许会好看些,但是并没有。它们可能流逝了,也可能从未存在过。
我不知道,我盯它出了神,视野模糊起来、不一会眼睛便干涩地疼了起来,我用手去揉,手全然湿了。
清晨客厅里面的光线并不算太暗,我们家住在六楼,由于房间里摆满了各种盆栽——自父亲去世后母亲和我就爱上了栽种花花草草。因此即使是在最炎热的夏天,清晨也能感受到一丝凉意。不过今天这凉意特别地浓。
我洗漱过后开始吃着母亲上班前为我准备的早饭,打开电视便叽叽喳喳地播报起早间新闻来,可我却直视着手机毫不在意。
不一会外面逐渐吵闹了起来——这里闹市开张从来如此 我无意向窗外瞥去一眼。
一个月来我心情好容易有些放松、惬意,甚至想要再去睡个回笼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并没有那样做,而是继续漫无目的地来回翻动手机。
这是没有目的翻看、就像“为看而看”。此时窗外突然安静下来,我幻听到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很杂很乱。
我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不对劲,于是停顿了一下,眼睛瞟向那道黑色的防盗门。脚步声消失、那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
我毫无警惕,仿佛早就知道有人会来,于是放下手机,步伐略轻快地走去开门。透过门眼可以看见外面是一群衣着朴素,面目祥和的人。
他们大多数都是小区的居民,我虽然长期呆在部队,但或多或少见过一些,些许之前还来医院看过我甚至有的热心大妈曾经提出要帮我相亲。
常听母亲说起,因为知晓我为国家效力,社区居民常常特别关照我们家,有什么好事都会首先想起我母亲,他们的关系相处得似乎十分融洽。
我睡眼朦胧地打开门,礼貌地露出微笑,刚要说话,却被冲进来的“暴徒”摁倒在地。
房间迅速被楼道簇拥着的人潮堆满。他们几乎是踩在我的身上冲进了卧室,四处翻找。
我趴在地上、挣扎着抬头嘶喊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非法闯入!?”
无人理会,吵骂声、翻箱倒柜声、盆栽摔毁声……耳膜欲裂的响动盖过了一切,我被人潮淹没。
我想要拿出手机来报警,却发现刚刚竟将手机随手放在了餐桌上,而平时的我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回忆起几刻前、诡异的是我竟明知事情不对劲却仍毫无警惕性和危机感,甚至像是故意要那么做。
由于是士兵的职业病,我总是比常人敏感和警惕,但今天却像被灌入了,兴奋地走去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这让我回忆起父亲去世那天,天色血红。我放学回到家,一路上感觉到十分压抑、悲凉,奇怪的是回到家时、发现往常早已下班正在做饭的母亲此刻竟不在家。
各种事件隐隐约约地提示着我这一不幸,我却仍是毫不在意地打开了电脑玩起游戏来。
直到我母亲赶回家、给了我重重的一个耳光,把我从虚拟世界打入了现实世界。
如今这是何等的相似与诡异啊!历史仿佛戏弄我一般,让我那早已渐渐消失的内疚感又爆发开来。
无疑自幼我对父亲的情感就是复杂的,一方面我对他从事的职业感到迷惑,他从不对任何人提起——我猜测是为机关服务。
另一方面我对他有一种厌恶的情绪,总觉着他对这个家付出太少,对我的爱太少,他仿佛只在乎自己,目中无人。
我知道父亲那根鱼刺将会钳制我一生,我在部队里又重新开始了刻苦学习,倒并不是因为父亲而改变,而是因为母亲和自己,我实在是不甘再那样堕落下去了。
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我,此刻也动摇了信仰。
这究竟是为何?明知道结果、却还要去接受,甚至没有一丝丝犹豫。难道真的存在命运这一东西吗?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在做出选择的时刻已不再是你自己,而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推搡着、被另一个人用诱人的话语鼓励着——或许是潜意识。而当面对结果时,你又回来了,仿佛重获新生。
一个已经秃顶的眼镜大叔,情绪激动地从我的卧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揣着那张我熟悉无比的老旧照片,举起来对着众人展示了一圈后,喧闹声变得小了。
他又快步来到我的跟前,手拿着照片不停抖动、情绪激动地大喊道
“看!就是这家伙的父亲!一个!一个怪物!!”
人声犹如过山车一般,在掉到了低谷后,又立刻升腾起来,比之前更加响亮,更加鼎沸!仿佛达到了最顶峰。
他冲我继续嘶喊道
“你这个藏在人群中的卑鄙怪物!显出原形来!你个逃兵!俘虏犯!他们派你回来干嘛!?下一个目标又是谁!?”
这个平时给人印象十分斯文、喜欢坐在小区木椅上静静看书的大叔,此刻却像一个充满了满腔热情的士兵,要将所有丑恶驱散开来。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的父亲?”我嘶喊道,并使出浑身力气,拼命与按在我身上的无数双手掌做斗争。
“给我砸!给我打!这个白眼狼!间谍分子!国家何时亏待过你!你却要这样做!”
无数双拳头朝四面八方挥来,我无处躲避、只能拿身体去挡,去推撞。
家具摔碎的破片四处飞溅,割伤了“暴动者”的手臂、大腿。几滴鲜血伴随着碎片飞溅到地板上,可是他们仿佛失去了痛觉、伴着鲜血,愈来愈加兴奋,宛如一匹匹饿狼,没有人停下,也没有人想停下。
此时他们的双拳已经沾满了我的鲜血,我的视线逐渐模糊。我再也无力反抗了,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意识却一次比一次模糊。
他们终于精疲力尽了,犹如一个小孩疯狂地奔跑了一天一夜,终于躺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把他押出去给众人看看!让死者的亲属看看!”
众人一拍即合,纷纷围上来,撸起袖子、好像要把我扯成碎片。在疯狂的人潮中我被拖拽、拉扯着,血迹遍布客厅地板、楼道、电梯。
我好像从来没流过那么多血——即使是从出生到现在也没那么多。
我想要昏迷过去,或许这样会好受一点。或者我应该在他们冲进来时就当场抹脖子自杀,看看他们那失望的表情,多么有趣!
可我做不到,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渴望过死亡。看来他们并没有把我杀死的意思,他们用痛感使我保持清醒。
为什么死亡总不能由我掌控!逼着生、跪着活!
来到大街上,喧闹声又是一浪高过一浪,人群倾巢而出,不知道是看热闹还是义愤填膺,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往常的闹市,现在成了“处刑台”,这就是古时的菜市口吧。
没有一个提倡正义的法官!没有一个警官!没有一个人维持治安!这就是所谓的间谍风暴啊!真是可怕的力量。
与我遭遇相同的当然远不止我一人,街道中间屹然跪立着两排密密麻麻的“受害者”。
我被人群捆住双手,重重扔到那两排人群之中。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血液侵染破碎的衣服并向全身各处流去。
“站起来!走过去跪好!跪好……”
人声鼎沸,所有人恶狠狠的目光都投向我。还有人朝我们身上扔着各种各样的杂物。甚至是连小孩都指着我讥笑起来。一些同龄人麻木、冷漠地站立着,并没有叫骂,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同情。
此时我偶然注意到“受害者”中,有一个人低着头默不作声,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并不痛苦、没有泪水,虽然浑身都是血迹,他却咬牙切齿、充满怒火,面目狰狞。
我甩了甩脑袋,让血迹和污秽离去,然后狠狠眨了眨眼。
这人便是那个“指控我的证人”,他怎么也会?我心中充满疑惑,努力挣扎着起身,踉跄地朝他跑了几步,疼痛和无力感却使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又尝试了几次,纷纷以失败告终。我离真相那么近,却无法触及。
此刻躁动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一串串急促的跑步声、喘息声从人潮后面传来。
我重又瞪大肿胀的眼睛,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究竟是救星还是刽子手?我激动起来。
只见人群纷纷自觉地在拥挤得动弹不得的街道里硬是挤出了一条狭小通道,并且人人脸上都诡异地露出了一副副悲伤的可怜表情。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一夜之间!”我跪在地上、头部磕地,小声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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