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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河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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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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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止村,村西头的河堤上永远是临近几个村子的乐园,无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这个地方永远少不了聚集的人群,当然也少不了故事。这里玩耍的人不分年龄,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在这里,即便是进城的人们,路过这的时候也要在此歇歇脚。几个村子的孩子们大多数都认识,除了抱团玩耍还有时刻会发生的纷争。前一秒钟还是亲密无间的玩伴儿,后一秒就可能因为一块泥巴如临大敌,抹着眼泪挺着脖子硬拼,大人们并不在意,他们看透了这一切,不阻拦,看着他们哈哈大笑。这就是童年。

    1979年,世界上的大国之间如同黄止村的孩子们之间一样摩擦不断,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对中国来说,越南在南方蚕食中越边境,不断进行武装挑衅,又在1978年底入侵中国南方盟友柬埔寨,是对中国周边安全的严重威胁。你过分谦让,并不会换来你想要的尊重。终于在1979年2月17日中国与越南爆发了战争。

    国家有需要,男儿当仁不让。这便是男儿的血性。村民从广播里得知消息后,这又成了村子人们热议的话题。报名参军的青年不在少数,他们热切地盼望着远赴边疆,为祖国边防出一份力。征兵的人还没有到村部,村部门口已经挤满了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要娶新娘子呢。

    排在这个队伍前头的是老赵家的赵卫国。他是最先知道这个信息的。公社的送通知的人给老赵说的时候,卫国正在旁边,听到消息后就跑到了村部等待着征兵人的到来。老赵虽然卸任在家,公社的领导知道其中原委,下达消息时仍旧下达到老赵家,老赵多次推辞,公社里的人仍旧是将通知告诉老赵后转身就走,老赵也很无奈,在他看来,他这有点隔着筐子拿馍了,自己就是一个平头百姓,这咋办呢,不过他有自己的主意,每逢接到通知,他总要第一时间送到新任书记家中,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公社的人忙,还不知道书记家呢,扔我那就走了,让我转交”。新人村支书本来满腹怨言,见到老赵如此解释,也不再追问什么,反倒觉得自己挺牛气,谁能让老书记为自己服务呢。二巧也如此认为,正好杀杀老赵的威风,不失时机地借机挖苦一下送通知的老赵。

    送过消息的老赵也跟在春旺后边向村部走去,他清楚,他的卫国肯定站在村部了。他想去跟儿子说几句话,具体说什么呢,他还没想清楚。

    喂——喂——喂,架在村部屋檐上的大喇叭开启了,老乡们,都注意啦,谁愿意当兵了,赶紧来村部报名呀,名额有限……。春旺又补充到,呃——错过这个机会都没这个店了呀!公社送通知的人还没有走远,听到广播又折了回来,骑着车子向村部冲来。“这个狗日的,说了这是个球呀”公社转达通知的小李骂道。

    喂——喂——喂,春旺以为喇叭不响,重新开了开机器试着音。“喂喂喂,喂个屁嘞,赶紧停”小李进了屋子就喊。“你谁!敢这样和俺说话,你也不看看俺是谁?”春旺第一次广播就被这样粗暴的拦截,心中顿时怒火不可遏制反问道。被这样一问,小李也怔住了,这下来送通知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嘞,到哪一个村子不是村长、村支书笑脸相迎嘞,今个这是遇见程咬金了呀,小李心想。“我是谁,我是公社嘞”小李郑重地说。一听到是公社的人,春旺也软了起来,陪着笑说:“俺以为谁跟俺开玩笑了”,“坐吧”春旺拉一把凳子让着小李。小李看了看春旺说:“你就是这个村的村支书?”“嗯,”春旺笑着回答道。“是不是还没有下文了吧”小李说。“嗨,那都不要紧,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儿”春旺得意地说,“以后咱们还得经常打交道呢。真对不住嘞”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挤得皱皱巴巴的烟盒。这盒烟还没有打开,看来在口袋里呆了很久了,越着急越是拆不开,春旺边拆边说“这烟,还真是不好拆嘞”“别拆啦,俺也不吸烟”小李说,“这通知可不能这样下嘞,啥就过期不候,啥叫机会难得”小李批评道。“俺这不是为了让村里人报名报的快点,所以——”春旺解释道。他说完,在心里埋怨着二巧,这个二巧净出些馊主意,这哪里有人报名呢。在外边听到报名这两个字,卫国也没有听清楚就跑了进来说:“俺报名嘞”“瞧瞧,这不是有人报名嘞,还得这么说”看到卫国来报名,春旺得意洋洋地看着小李,好像说,你瞧吧,俺这办法有效吧,马上有人报名嘞。小李被气得皱着眉审视着眼前的这个人。“真是白脖儿”小李心想。

    老赵见卫国进了村部,也跟着进来了。“呀,老赵,你也报名?春旺看到进来的老赵笑着说。老赵没有理他,走到卫国跟前问:“想好了?”卫国看着老赵的眼睛坚定地说:“嗯”“来来来,老赵哥,你替俺下个通知,你瞧瞧这通知下的,跟闹着玩似的”小李拉着老赵的胳膊说。老赵为难地看着小李说:“这——”“这啥,俺叫你通知的!”春旺见公社领导如此坚定,撇了撇嘴白了老赵一眼退在了一边。

    “老乡们,我是村民老赵,我替公社转达一个通知,请各位乡亲们仔细听,这关乎我们国家的大事。我们国家的南边邻居侵占了咱们的土地,咱们该咋办呢?我们肯定是要他们赶走,我们有信心,”我们赶走了日本,新中国也成立啦,你看看我们现在的好日子,我们决不能忘记用生命换来的好日子。老乡们,现在国家需要我们,需要有志青年,需要你们保卫我们自己的国家,老乡们,谁想参军了,请赶紧到大队报名呀。老赵说的情绪激荡,说完自己的还无法平静。对他来说,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征兵通知,而是自己保家卫国的宣言。被日本侵占八年的耻辱历历在目,谁还想回到过去呢?

    公社小李暗自佩服这个老赵,公社领导信任他不是没有缘由的,小李心想。

    老赵没有走到门口,就又折了回来,看了看卫国,还是想对他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感觉没有什么可说的,老赵暗自纳闷,自己这是想干嘛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摇了摇头背着手出了大队门。

    村民们听明白了,有人侵略我们,青年们义愤填膺,没多久,名额已经报满了,征兵的小李也省了再跑一趟,转达通知的时候就把名单带了回去。

    1979年1月,卫国和村子里的三十名青年登上了南行的列车。几乎没有得到喘息,这些民兵们经过简单的训练就奔赴战场。在送他出行的那一刻,许多人都留下了眼泪。在这些泣不成声的人群中,老赵也偷偷地摸了几把眼泪。在这的人们都清楚,孩子们将远赴边境,将投身于刀光剑影当中。

    送走卫国后,老赵一人坐在村东头的水坑旁坐了半晚上,他倚着坑边的杨树,水坑里已经结了冰,薄冰被孩子们用十块砸得千疮百孔。老赵不知道该去想些什么,他索性什么也不去想,只是自己独自一个人坐着。吃完饭的时候,大女儿锦程找到了他,叫了他好几次,催他回家睡觉,他仍旧不想动,锦程在离老赵的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此刻,她和老赵的心情一样,心乱如麻。

    人们还没有从亲人离别的愁怨中走出来的时候,又一个噩耗接踵而至。

    连续几日,老赵一直没有合眼,他总感觉有事情,怎么想也觉得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劲呢,老赵媳妇问了好几次也没有问出来,他不想说,他只是怕说出来,成为一家人的苦恼。他亲爱的大儿子牺牲了,就在2月21日,村里的几十名青年遇到了袭击,都牺牲了。公社的老郑首先告诉他这个消息,老赵觉得天旋地转,老郑赶紧上来扶着他坐下来。老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老大哥,一句话没有说站在他的身边等待着。

    许久,老赵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满眼血丝地看着老郑,老郑扶着他,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这几十年的老哥们即使不用说一句话,彼此的心思都懂。老赵整了整心情说:“这,老郑,这个消息先别给家人说,也快过年了,再说俺大妮今年出嫁嘞,俺怕……”老郑拍了拍老赵的肩膀说:“放心吧,这是俺帮你保密!”

    说完,老赵拖着沉重的腿离开了,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去哪里都不重要,他只想走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去想。脑袋一直有飞旋的战斗机,大炮的声响,哄——咚——这每一次声响都挑动着他的神经。凛冽的北风刮着,他感觉到,这不是风,这是敌人的刺刀,他下意识地挺着胸膛,他要用胸中愤怒的烈火焚烧将这无情的侵略者全部烧掉!他已经绕着这块深爱的土地转了好几十圈了,他还不想停下来。一根柳枝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发疯地将这几根柳枝扯下来,啊!他拽着扯下来的柳枝蹲在树下,痛苦地蜷缩着一团,曾经他最看不起的是男人的哭泣,现在他却成了自己所痛恨的模样。哭吧,哭吧,他要将可能遗留在外边的痛苦全部扔掉,他要做最好的伪装,去迎接新的一天。

    清晨时分,他拍拍身上的土,拨开水坑里的冰渣子,使劲地在脸上搓了搓,冰凉的渣子刺痛着麻木的脸,他并不在意这些,还有什么比内心的痛更猛烈的吗?他爬出水坑,尝试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他已经编好了谎话——昨天晚上公社老郑找他商量事情。他推开栅栏,拿起墙角的扫帚像往日一样呼啦啦地扫着,荡涤的尘土吸进了肺里,传来一阵阵咳嗽声。屋内的人还没也感觉到老赵的异样,只是媳妇嘟囔道:“嗨,轻点扫,地都冇皮啦”老赵扭过头看了看身材矮小的老婆,他有一种冲动,想告诉他真相,又怕他瘦小的身旁屋里抵挡着着突然的痛苦,算了吧,还是让我一个人承受吧,老赵心想。

    家里人并没有人察觉到老赵的异样,老赵也没有改变生活规律,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生活状态。一家人沉浸在锦程出嫁的喜悦当中,在这个家庭中,老赵似乎是置身事外,他像是站在高处,审视着家人的喜悦。

    说起大女儿的婚事,老赵亲自为女儿选的婆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根深蒂固的思想同样影响这老赵。老赵见了几面后,就定了日子。农历二月初九,村西头的老甲家的守喜就早早地到来了。都是穷苦的人家,老赵也不讲究什么。举行了简单的仪式,两家人便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婚后没几天,锦程就哭着跑回了家。“咋了?”老赵媳妇关心地问。锦程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老赵媳妇也没个主意,她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景,在她心目中,锦程就没有哭过,她肯定是遇见什么难事了才……老赵媳妇心想。至于是什么呢,她也猜不到,应该是婆家人欺负她了,老赵媳妇给她说了一大堆婆媳之间的话,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无奈之下,老赵媳妇催着锦绣去村部叫他爹赶紧回家。卫国征兵报名时,老赵还接到一个通知,小李偷偷地告诉他的:“等老郑去县里开过会就来宣布,村里选的还是他,公社也是这个意思。”老赵复任,一如既往地热情。时常为了村里的事情忘记吃饭,忘记回家。

    “爹,俺姐回来了,在家哭呢”锦绣偷偷地告诉老赵说。老赵一听这个,头嗡地一声就大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呢。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不过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锦程的哭肯定和他保存的秘密有关。

    老赵小跑着跟在小女儿后边,不一会就到了家门口。听到熟悉的咳嗽声,锦程从屋里跑了出来一把拽住老赵问:“爹,俺哥咋了?”老赵等着哭的满眼血丝的锦程再也控制不住,起伏的胸膛挤压着心脏,痛苦化作悲伤的眼裂从眼眶里钻了出来。老赵一哭,全家人都明白了——他们的卫国牺牲了。

    老赵用尽全力掩盖的事实还是败露了,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不过他没有想到败露的这么早。大女儿才结婚……。痛哭之后,一家人寻找到了关于卫国的所有东西,整理好了交给老赵,老赵用颤抖动手将夏天的衣服放进小木箱里。卫国就这样走了了,他才21岁……老赵说着,眼泪从他的眼睛里垂了下来,砸在掉了颜色的木箱上。

    一家人又陷入无法遏制的痛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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