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伤 断续的敲门声颇有些鬼祟,未十七甚至清楚地感受到门外之人的怯意。
他早已察觉到有人偷摸而来,探其气息却是那怀悲妇人。但是这个时辰她过来作甚?
未十七沉眸开了门,门才拉出缝来便见那妇人畏缩地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未十七一眼,这才询问道:“小……小哥,丫……丫头歇下了吗?”
言语间,目光不住的向着屋里瞟了去。
未十七不明就里,回首看了一眼顾亦昔,发现她已经从修行中转醒,水眸迷惑地看着他。
虽是不解,但还是让开身迎妇人进了屋。那妇人讪笑着行至顾亦昔身旁坐下,于袖中摸索出一物来。
是个荷包,装得鼓实。
顾亦昔不解地看着她,便见妇人拆了荷包,中内之物出现眼底。
多数果干,还有少许几块干肉。也难怪她她一副珍重的模样,这方土地已如此不堪,能有如此吃食当是奢侈之物。
她双手捧着往顾亦昔怀里递,面上笑得慈爱和煦,“丫头,姨给你带了好东西哩。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那点儿糠糟糊糊怎么可以?来,拿去吃吧。”
顾亦昔愣愣地看着妇人,有一瞬她兀地忆起了娘亲。曾几何时,娘亲也如这般关爱备至……那些年沦落饥途,娘亲却总是将吃食留给自己,而她本就衰弱的身子渐渐枯竭,最终狼狈而去……眼帘之中,妇人怜爱之容与娘亲缓缓重合。
她想收下这份好意,却又想起这妇人非人,当下向未十七投以询问的目光。见未十七点头,便放了戒备拾了枚果干含进嘴里。
稍加咀嚼,丝丝缕缕的甜意便顺着舌尖味蕾弥漫开去,顾亦昔心生暖意,不觉舒展了眉梢。
妇人满意地看着顾亦昔,姿颜映入眼底,梨花映面,眉似青黛,眸含水光,琼鼻小巧,樱唇娇嫩。一时间有些入了神。
不多时已是荷包见底,妇人回过神来,面上带着些许恳求,“丫……丫头,姨……姨可以……抱抱你吗?”
顾亦昔蹙了眉,这般请求让她一时间有些突兀。
妇人见她表情抗拒,眼中含了落寞,面上僵硬地笑了笑,“没……”
只是语未半,却有人儿扑进怀里。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令妇人当场呆滞,双手一时间竟无处安放……
顾亦昔身子木讷地伏在妇人怀里,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妇人对自己没有丝毫恶意,妇人看自己的模样让她觉得妇人身上的气息像极了自己的娘亲,这种被人疼爱的感觉令她怀缅。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扑入妇人怀中……
妇人轻柔地抚慰丫头项背青丝,喜极而泣,“好丫头……我的好丫头……”
似是受到妇人情绪感染,顾亦昔心有感伤,幽幽哽咽……
未十七看在眼里,心中生出一丝柔意。
他知道丫头是想念娘亲了……与他在一起,丫头将自己这份感情藏的很好。也正是如此,久久积压的情绪寻了一个宣泄口终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情愫憋在心中越久,越会成为心魔,扰人修行清净。早早除之,这是好事。
未十七舒了口气,静静地离开房间。情到深处便是千言万语,未十七在这种场面难以自处,索性将此处交给二人。
况且,屋外之人等待许久了……
走出屋外,视野洒上了银辉。未十七沉眸向那人影寻去,便见得矮屋顶上,月轮垂悬,那人映在一片月华之中,身姿卓然。
那人见得未十七,飘身落地,于未十七身前抱剑而立,施以歉礼:“扰了道友清净,在下赔罪了。”
未十七淡淡的看着他,此人倒是生得一张好皮相:青丝高束,鬓如刀削,朗眉星目,丰神俊逸。他着一袭青衫含笑而立,颇有几分如玉公子般的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一番打量,这才直奔主题:“何事?”
青衫笑了笑:“日落时分听闻道友提及此间之事,在下对那用煞之术颇为好奇,这才前来指教一二。”
四目相对,未十七神色自若,淡然道:“阴损之道罢了。你在此也探查了些时日,该是已经看透。”
青衫点头皱了眉,目光深沉:“前几日途径此地,见生气凋零,暗雾笼罩,甚是怪异,便停脚一探究竟。而今已是知晓了由来,却对道友若说之术一无所知。”
青衫目光投向老妪住的矮屋道:“这老妪屋内养了只邪幡,日日以血喂之,这邪幡得了鲜血滋养方能吞吐那灰蒙之气,那夫妇以及躲在屋里从未露头的人才能凭此而活。”
青衫凝眸思索,沉吟道:“可是一介凡胎村妇怎得如此邪幡?为一探究竟,我在此留守数日却见不得修士半点踪迹。”
他目光落在未十七身上,意味不明,“直至今日唯见你二人,而道友似乎深谙此术……”
未十七哪里不知道这青衫的言外之意,淡看他一眼,直截了当,“非我所为。”
“至于这用煞之术,我确实知晓其中隐秘。不过歪门邪道,玩弄魂鬼邪煞罢了,难登道途,形同鸡肋。”
“你且看这片地域,颓极衰败,虫鸟不生。凡逆行倒施之流,必担其果。你以为这是那灰蒙之气造成的?煞之所以能凝聚人形,是要尽数吞噬方圆天地生气的。这等存于世间之物,便是以牺牲为代价。所幸善此术法者寥寥无几,且施术弊大于利。如若不然……”未十七冷笑一声,“结煞之地,皆寸草不生。”
青衫听得背生凉意,又听未十七道:“至于是何人在此施法,我也只能猜测,不能确定。不过,为何不惜后果在此处助凡人结煞,毫无头绪。”
看未十七神情不似作伪,青衫纳罕道:“怪哉,助凡人结煞又有何目的?”
未十七道:“捉了那老妪一问便知。”
“……”青衫嘴角抽了抽,勉强一笑,“如今便仅此一计了……”
未十七看着青衫,顿觉此人行事多虑,在此蹲守数日之久都不曾去问那老妪,不过也算得上是耐心之人吧……
他绕过青衫,径直朝那老妪的屋子走去,青衫紧随其后。
房门并未上锁,推门便入了内里。屋内漆黑一片,隐约可见有幽光似水波鱼鳞荡漾其中,定睛看去,便见了幽光源头,巴掌大的小旗幡悬空于黑暗中,上下游荡,颇为诡异。
这便是青衫所说的邪幡。
未十七对此物并不陌生,只看一眼便离了视线,目光落在隐于黑暗中的那老妪身上。
模糊不清的影子佝偻弯曲,她坐在床头,这个时辰亦没有睡去,静默地守在邪幡旁边。
觉有来人,那影子略微一颤,开始四处摸索起来。没一会儿,火折子点着了灯芯,一张苍老煞白的脸在微光里显现出来。
老妪枯槁的双手捧着油灯,靠坐在床头,双眼无神,平静的看着这两个夜中来客,声色衰弱:“两小哥都来啦……”
“可有耐心听老身讲讲话?这人老了啊……就是想有个人在身边陪着絮叨,都是经历了一辈子的事啊,或喜或悲,或深或浅,或不俗或平凡。可惜年轻人总是没有耐心……没有耐心呐……”
二人却不在意这点时间,点头呈侧耳倾听之色。
她指了指一旁的矮凳,“都坐下吧,这把老骨头抬头久了都是折磨……”
二人落座,老妪整理了思绪,面上怀缅。少倾,方才娓娓道来,“我们这里啊,三户人家,皆是老身祖父那个时候迁至此地,为了活命罢了。这凡人的天啊,比不得修道之人那般山高水阔,辛苦忙碌一辈子都是依靠脚下这一亩三分地。这个世道啊,也是尽给凡人找罪受,大病小病也都是能熬过去,可是碰上蛮不讲理的修士,日子算是到了头了。”
“迁至这偏远幽静之地,远离了人间纷扰,这日子啊才算是过得平稳安逸。男人打猎劈柴,女人缝衣做食,怡然自得……”
窗外月明星稀,四处静谧,老人的低语清晰可闻……
另一间屋子。
顾亦昔已是离开妇人怀里,平复了心情,安静地坐再妇人身旁听着她叙说。妇人依旧面带伤感,“姨那丫头生来命苦……她不该投到我们这般贫瘠之家的……命苦啊……”
“在这个地方虽然能够自给自足,但是……全得靠着男人出去打猎。猎户吃饭全靠天意,少不了饿肚子的时候,多一个人便是多了一张嘴,偏又生得是女儿家……要怎么养活哟……”
想到痛处,妇人忍不住拂泪幽咽:“那个良心给了虎狼的不喜女娃子……后来,丫头慢慢大了,姨看着她皮包骨的身子都心疼……那是姨挨过十月掉下来的心头肉啊……心疼啊……”
“可是,没办法……养不活……她爹虽是不喜丫头,却见不得把丫头养死了,便瞒着我偷偷将丫头送走了……姨……姨心里痛,可是总是要让她活……”
妇人此刻已是泪流满面,双手用力揪着衣襟,“姨记得……记得丫头听说他爹要带她去城里,她高兴得不得了……她不知道要被送走了……那时她才六岁……什么都不懂……”
“姨那丫头长得俊哩……如今十五个年头过去了,她……她出落成了什么模样了……有没有吃饱……”
“她没有回来了……一次都没有……是爹娘对不住她……我想她啊……”
“我想她啊……”
泣声幽长,恍若入了岁月,千般万般无人诉说之意,却是是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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