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地界,广袤无垠;举目寰宇,浩瀚无际。
未十七的前二十年守在地府,当下定决心离开,虽得了解脱,又何尝不得彷徨。走出来,方觉这世界于他而言太大,前路亦成了迷途。
如今既然已经决定将丫头就在身边,眼下迫在眉睫之事便是寻个好去处令她静心修行。放眼天地之大,无从抉择,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往那往生涯,那里确实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往生涯,地处南域之南,隐于千山万壑之间。该仙门历时并不久远,追溯不过数千年,却以蓬勃之势生得如今的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若说起来源,当是颇有几般曲折,终也不过因缘际会。
万载前,万道之战崩天裂地,满目疮痍,这天地经千年的休养生息方才恢复生机,吞吐灵气。而天地变化,灵脉游走,孕育宝地无数。这往生涯便是灵气葱郁者之一,又有千丈涯直冲九霄庭,悬天瀑欲落黄泉阁。这一上一下,一静一动,当得是天地鬼斧之功,化道生物,妙不可言。
往生涯夺天地造化,蕴灵而天地大道具显,其中多生灵物,而万物灵长,此间乃道中人修行福地,故无主之地惹争端。
诸多仙门闻讯而至,欲在此分得一杯美羹。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往生涯被分割若干,洞府奇药、灵兽珍奇,见者分外眼红,各个势力修士纷争不休,屠门占地、杀人越货者层出不穷,一时间血染山河。在这样的混乱局面里,莫说是专注修行,就连一分安稳都是奢求,全然违背了来时初衷。
或为刀俎或为鱼肉,这般恶性循环的事态持续数百载光阴,往生涯一度沦为乱法之地,鱼龙混杂,乌烟瘴气。而后来者不断涌入,宝地不堪重负,往生涯每况愈下,灵气渐生稀薄,灵物几近匮乏。这样的状况也终于引起了各方势力的关注,于是各方拉下脸皮放了往日仇怨坐上了一张桌子商量起了对策。然则触及利益之事争论不休,各不相让,多有面红耳赤者当即掀桌而起,祭出法宝便扬言灭其满门。这般如履薄冰的茶会多次惨淡收场,而往生涯衰败之色渐显,形势严峻,时不我待,终是各方妥协,决定联合肃清整顿。
如此一来,多方势力化整为一,统一口径,一致向外,往生涯这一仙门便是初落了雏形。不同于其他仙门的一枝独立之景,往生涯海纳百川,容纳百道,呈百花齐放,竞相争艳。
往生涯仙门内并无集权者,各种规矩早已立据,凡是影响甚大之事皆由当初茶会元老协商决议。门内各个宗系如何发展皆是自由做主,而外来人若是想要入往生涯也是比其他仙门容易许多。
往生涯在这般修整下,终是气氛祥瑞,再放活力。各个宗系发展迅速,衬得整个仙门勃勃生机,方得有了如今的往生涯。
阔水依旧不知尽头。
此时已近黄昏,日阳堪堪落下山头,挥洒出最后的耀芒,映得穹顶一片云蒸霞蔚,绮丽的光景似轻纱缓慢飘落,笼了整个山野河间。
未十七撑杆之际垂眸看了眼小丫头,顾亦昔整个身子蜷缩在兽皮里,小脸虽是倔强而坚毅,眼底里却是藏不住浓郁的疲怠与倦意。
在这江河上漂浮了有月余的时日,罕见人烟,中途有过几次上岸,搜寻些许吃食,也都匆匆。自己虽是已将那修炼之法传授与她,但修行尚浅,这累日的寒峭江风于她而言依旧是苦楚。
犹记那日小丫头第一次苦了小脸向他抱怨:“十七既然能够御空而行,我们又何必受这赶脚风霜之苦呢?”
“如何不苦呢?”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言辞间颇为有几分训诫:“凡人一生安平,享天伦之乐而终是为不苦?修士一途气运在身,终而羽化升仙是为不苦?这个世上,人生来便是入了苦海,不论是凡人或是修士,却总是揣着逢事顺心、每况愈好的心思,但有不测风云,才知道苦,便埋怨世道无情、天道无常。世间之路哪有笔直往前,顺风顺水的道理,在途之人必是要逢山而越,逢水而涉,最终抵达彼岸。”
“我想要让你知道,这生来苦磨难苦皆非大苦,无非是皮肉之痛罢了。而真正大苦的是这世道,是每个人的命数,是我们的心。无法修行的凡人羡慕飞天遁地逍遥长生的修士,而他们只能任岁月蹉跎,忍受那生老病死,就觉得自己的命苦,却不曾想修士更苦。寻仙访道之途,多的是险生厄难,稍有不慎便是他人嫁衣。而道行精深者,无一不是受苦之人,他们能站在高处,无非是吃过的苦比他人多的多。这些不过天理因循的道理,而修士最大的苦你知道是什么吗?”
“修士最苦,是不顾一切攀至巅峰时,再回首,已是举世无亲,孜然一身……”
他俯身捋了顾亦昔被凉风吹散的柔丝,目光清浅,“丫头,我知你往昔困苦,饱尝辛酸,也知你心中有恨,故而迫切想要踏入道途。但是,这条路比起之前走过的更坎坷崎岖,它更苦,不仅苦在鲜血淋漓,更苦在心有不甘。”
“我从未与你说过如此多的话语,但是我带你走上了这条路,我需道与你听。既然走了,那便早早有这样的觉悟。这一途你只能不断往上,要咬牙忍受身体上的心里的苦,不断成长。你想要强大,那么你便要比他人更能忍受,吃更多的苦。”
“这就是我们的路,一步一步走,一次又一次变得坚韧。”他意味深长地注视顾亦昔,“丫头,你可以吗?”
他记得小丫头紧抿了朱唇,红了眼眶,坚决地点了头。
……
此刻见她如雪中寒梅般隐忍不屈,娇小的身子颇有几分傲骨。他便知道丫头明了事理,她总是那么要强。
未十七不由去想,丫头跟了他,真是受苦了。
他举目遥看远方,孤零小渡柳暗花明也似出现在其视线之中。
许是人烟之地。一路披星戴月,也该是非让丫头稍作歇息了。未十七拨动着竹竿子令筏子快速靠过去。
临了。未十七拍了丫头示意同行,一步上岸,回身却看丫头丝毫未动,且面露询问之色。他俯身绑了竹筏子,向她招手:“走吧,这一去许是很久也见不到人间烟火了。”
往几次停泊,都是未十七出去寻觅吃食,她待在竹筏子上潜修功体。难怪会有不解。
顾亦昔将信将疑,在她心里,未十七从未对人世有过深厚眷恋,此番又是出于何种心思?不过也未及他想,裹了裹皮毛便上了岸去。
两人沿着荒道前行,道路两旁草木丛生,一派欣欣向荣。许是临近往生涯的缘故,此地亦是沾得那天地滋养而尽显生机勃勃。
一路无话,是两人正常的相处方式……
未十七冷面缓步于前打量着四周,顾亦昔低眉沉思心不在焉跟在其后。自从授与她功法之后,便见她常是这般思索状态。她不开口,未十七也不干涉她的思绪。这求道之途,虽是求字当头,却靠的是自身的领悟。
穿过婆娑树影,视野转而开阔,不远处两三矮房升起炊烟。
未十七凝视那一方天地,倏然停了脚步。而身后的丫头撞了满头。
顾亦昔面露不解,抬眼去看未十七,却见他竟是峰眉紧皱,眸光泛着幽幽冷意,当即心中一紧。
在顾亦昔地印象里除了在那杀人夜里见过未十七有过这般沉冷……
她下意识寻着未十七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远处那几处矮房炊烟徐徐,甚是平常,并无异处。而当她放眼展望那处地方,却是一片枯黄颓瑟光景映入眼帘。似是想到什么,她猛地环视四周,惊诧地发现与这整个生机盎然的天地中,那处人烟之地的萧条败坏之色显得格格不入,煞是诡异。
瞧得端倪再看过去,似有淡薄的黑雾氤氲其中,若隐若现。顾亦昔过惯了颠沛流离的日子,本能之中对危险的事物极其敏锐,见得此景,心下生了不安。
她不由地捉了未十七的衣襟,拧了青眉。
“十七……”
未十七垂眸,方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不由生了一丝默然。尽管过去半载的时日,她依旧如同初成见她那般谨小慎微,哪怕是甚小的威胁亦能令她蜷缩了身子露出锋利的尖刺。他拍了拍她紧绷的身子,他道:“无碍,走吧。”
他的声色温润,暖人心脾,令得顾亦昔心下安定。顾亦昔不由去想他对自己从来都是只言片语,唯一次多说言语不过是训诫自己。看似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却一次次让她心安,让她放下戒备。
“往后我护着你……”
“丫头做我的家人,如何?”
……
顾亦昔回忆着他说过的每字每句,快步追逐着那道坚峭的背影。
有他在,便是心安。
或许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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