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三年
初春,细雨纷纷三月落。民间传言有曰:三月三,不至盛京不逢春。可实际上盛京的宜人却是不分季节的,它虽身处南方却又生在层层高山之上,冬暖夏凉,四季如春,整个儿的一个人间天堂是也。
三月份的盛京是常伴绵绵阴雨的,可即使是雨,即便它长下不止,对于当地人来说也不过是怡情而已。细若蚕丝的雨从空中飘飘摇摇的落下来,就算是不撑着伞走过十几里路,满身衣裳也不过是微微打湿而已。可雨又毕竟是雨,无论它有多细多小,来过后的空气也是顶顶的干净清爽,令人神怡。
于是,在盛京的春雨之天你是万万见不着半点萧瑟的。小贩们依旧响亮的叫着卖;穿着华丽的人们依旧赏着春雨,信步游逛;远处身着乌黑的马夫正悠悠闲闲的敲着马儿,引着后面儿镶金边的华丽香车不急不慢的跑,忽然侧窗的帘子掀开了一角,直掀得那帘珠发出盈盈脆响,许是那车的主人亦在欣赏着妙妙然的雨景吧。不过雨日赏景的雅趣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街边叫卖的小贩忽然低了声响,满头大汗的与摊前两个身着胡衣的大汉交谈,似乎是话还没说完,小贩便被其中一个揪住了衣领摔在地上,疼的惨叫出声。旁侧的人们不约而同的向后散开,似是为他们留好空间似的,又各忙各的事去了。
那小贩慌了神,笨拙的从地上挣扎起来,直爬到那两人面前磕着响头大喊求饶。那两人似乎是还未解气,一脚将他尚未跪稳的身子又踹倒下去,正要再打便觉一阵强风刮过,两人踉跄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怒喝道:“是谁扰老子闲事!”话音未落,只见远处掠来一道身影,一身的玄色锦袍,站稳脚跟抬起头来,是张极为硬朗的脸。只见那人从怀中掏出了块暗紫令牌,向着两位大汉点头致了意,开口道:“鄙人摄政王府一等侍卫。还请两位兄弟手下留情。”
那两个大汉一听立即变了脸色,双双握拳按在左胸鞠躬行了一礼,便都急忙退去了。这下小贩才喘过来口气来,又扑倒在那侍卫跟前,连连叩头,直喊着多谢老爷。那侍卫脸上突然露出一种纠结的神色来,眉头打了不知道几个结后终于叹了口气,颇为嫌弃的将哭的一塌糊涂的小贩扶起来,轻声落下句话来:“主子托我跟你说一句话,即便成了亡国奴,腰板也得硬起来,即便腰板硬不起来,心也一定不可跪着。”说完似是如释负重般的吐了口气,转头走进人群中,坐回那辆华美马车,一抖缰绳,赶着马儿继续向前溜,独留下那小贩还抽着鼻涕一脸茫然,这句话,有些似曾相识。。。。。。
再说那赶马车的年轻人早已后悔脱嘴开口说了那句话,直恨不得钻回到过去,改掉重来才好。
“宣离啊。”车内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子声音。宣离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黑着脸应了一声:“是,大人。”然后便眼观口,口观心的专心驾车。突然听得背后又是一阵脆响,只见那串满宝珠的车帘掀了一条缝,一张长得极为不庄重的脸从里头钻了出来,只见那脸上一双剑眉半分不见硬朗,下面倒是端端正正的躺了双盈满轻挑笑意的标准桃花眼,只是细微一看,两只眼睛大小有些许的微妙差别。不过这也不破坏其整体美感,若不是脸色过于苍白,这便是完完全全的一副浪荡公子的相貌。
“宣离啊,大人我还真是好久没见着你如此可爱了。来来来让我多瞧会儿。”
宣离眉头拧得更紧了,半饷那硬朗严肃的脸上终是裂出条缝来。“大,大人,前面便是您的府邸了。王爷一直替您留着呢。”手上使劲一拉缰绳,马儿一声长嘶,放缓了步子。宣离从车板上跳下来,帮自家大人掀开帘子“沈大人。”
里面的人微弓了身子,十分优雅的下了马车,笑眯眯的冲着宣离微微额首;“帮我谢谢你家王爷。”
宣离应了声,将马车递给门口候着的小厮让他领了进去,又快步回到沈大人身侧,“大人,前面便是了。”抬头却看沈漠略显迷茫的眼神,不禁一愣,转而又回过神来,用得着自己为他指路么,这不就是人自己的家么。
沈漠站在自家门口有点愣神,眼前巍巍大气的府邸与往日一般无二,甚至那块牌匾都换成了金边儿。只是,沈漠眼底微暗,物虽是,人却……忽然耳旁一阵疾风掠过,沈漠本能脚下一转,试图躲避,谁知脚腕刚一动便传来股钻心的痛,双脚顿时失了力气,差点跪倒下去。沈漠连忙缓了缓身形,侧头看过去,只见他那小护卫正一脸复杂的抓着一只裂了缝并发出一股难以言表气味的鸡蛋显得格外无措。沈漠顿觉方才的失落一扫而空,咧了下嘴便想嘲笑,谁料得,嘴咧到一半,又被迫僵住,他只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袭来,又瞧见宣离一脸惊恐的退后,便抱着十分不好的预感抬手挡了一下,意料之中的撞击并未袭来,只觉得空气中突然涌出一股恶腥味,那无以言表的味道居然还熟悉的很,只是记不清在哪里曾闻到过,还未等他分辨清楚,沈漠便感觉到有一股暖流自上而下的给他泼了个透,低头一看,就瞧见自个儿那身月白色云纹长衫已然变成了件血衣,那衣角边儿还往地上一滴一滴的滴着某种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僵了片刻后,沈漠只觉得自个儿的血气也跟着往上涌,怒火直烧到头顶,也顾不得那熟悉之处究竟从何而来,只想转头将那个罪魁祸首抓出来十八般刑罚都给其伺候一遍,于是右脚往后一撤,身子刚转过去一半又听见背后一道响亮亮的女人声音。
“沈漠!你他娘的也敢回来!叛国贼子,卖国小儿。老娘杀不了你,一盆狗血总是泼得的吧!”
沈漠转了半边的身子顿了一下,又默默转了回去。一腔怒火转瞬一无所有。原来是李大娘啊,是了,这味儿不就是她家的狗血味么。瞧这脾气,估计也没得人欺负。
“这位大姐,你……”宣离刚想上前呵斥,却觉得自己手腕一紧,抬头便看见沈漠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顿时消了声,一脸嫌弃的退了回去。
李大婶瞧见旁边面向凶恶的年轻人也退避三里,当下便再无顾忌,破口大骂道:“沈将军,你怎么不吭声了。哎哟,不对,叫错名了,该是护国公大人。敢问护国公大人,你可能说明白你是护的哪里的国!”
沈漠闻言皱眉,侧头瞥了一眼宣离,宣离猛然撞进那双桃花眼里,只觉里面了无笑意,可怕森冷的很,心里莫名一阵心虚,立刻又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这儿动静闹得很厉害,四周没一会儿就围上了人,刚刚闹腾最厉害的李大婶反而低了声响。沈漠心下困惑,又觉得干站在这里现眼很是尴尬,于是抬脚便想回府,脚没迈出半步,李大婶终于发了声,只是这次的声音里少了先前的尖锐,甚至还带了几分哭腔。
“我家小儿,从小就觉得沈家小公子英勇非凡,生生瞒着我们去了军营。我们老夫老妻的也以为跟着您无论文武都能搞出名堂,后来您重披战甲,我们虽担心,却也想着小儿无论生死,跟着您那也一定是无上光荣。可,可阿土,他是死在三角枪下,不是弯钩,他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下,沈将军,你怎么可以寒了这么多人的心!”
沈漠身体一僵,向前走得脚也撤回来了。
四周的人也开始嘈杂起来,
“这不是沈家小少爷么?”
“可不是,人家现在可是腾达了,堂堂一品护国公,那可比从前三品的大将军来的实在多了。”
“流着汉人的血,做着猪狗不如的事,之前我还曾佩服过他的忠诚,现在看来,真他娘的狗屁。”
四周的喧嚷声响似是潮水一般吞噬了沈漠,不知道是谁先扔了块石头在他身上,生疼,然后紧接着便是乱七八糟的东西,鸡蛋青菜石头沙子,只要是能扔的大概也都往他身上招呼了,他也不躲,直挺挺的站在那。宣离皱眉想上前替他挡开些,手腕却又被抓住了,力道之大使他一时竟抽脱不开,宣离很是惊讶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方才的精致华贵似乎都像是假象一般,如今的沈漠从头到脚都是一片的红,已然分不清哪些是狗血,哪些是他自己的血,他的腰板挺得很直,好像仍是那个显赫的沈大人,可头却是低垂着的,耳侧发丝垂下,遮挡住了他的神情。
“走吧。”身侧的人发出有些嘶哑的声音。宣离轻轻的皱了皱眉,但还是点头,低声应了句,便随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往门里走过去,待他俩进府关上大门的瞬间,宣离清晰的感受到抓着自己手腕的力道突然一松,旁边的人数一下子便被抽去了全部力气,直往下出溜,他赶忙一把将已成血人的沈大人捞起来,有些担心的问道:“大人,您没事把。”
“没事?”被托着的人忽然挣开了他的手臂,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一撩被血糊成一坨的“秀发”,露出张红白相间的脸来,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
“你说没事?哇,怎么可能没事,不是,你身为我的贴身侍卫怎么也不知道拦拦!你自个儿瞅瞅我啥样,再看看你啥样,像话么!有没有点职业道德!”
宣离惊愕的看着方才还可怜巴巴的人儿忽的一下子变得神气活现的奇妙场面,结结巴巴的应道:“大人,不是,不是您抓着我的手不让我上的么。”
“扯犊子!别为你的懦弱找借口!我那是在向你求助明白么,求救啊!你家大人这么瘦弱怎么可能还拦着你不叫你帮我挡挡,是我脑子坏掉了硬要自己挨着还是我呵护你到不忍心你受一点伤啊?”沈漠一脸愤愤,虽一身血污,但叉腰斥人之中尤能看出几分文人之气来。
宣离的脑子顿时有点宕机,嘴里蹦不出一个字儿来,只是脸色越发黑了。
“还愣着干啥啊,热水呢!真奇了怪了,诺大的府邸怎么连个活人儿都没有,热水呢!你家大人都这副尊荣了,不用洗个澡么!”
于是宣离面色铁青的紧握着腰间长剑去准备热水了。打发走了宣离,沈漠终于不支体力的贴着大门滑到在地上,右手已经毫无知觉了。刚刚抓住宣离的力气已经超负荷了,每多加一份力气,便是多一份疼痛。沈漠扶着大门挣扎的站起来,活动了活动僵直了的脸部肌肉,调整出了一个经典的灿烂笑容,神色如常的上前去了。往后的日子还真是比想象中的更要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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