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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怀古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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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譬如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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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冬儿接连打了好几个饱嗝,说实在话,他还想再吃。东海楼,是大江边享誉盛名的酒楼,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无不欣然到此享受美食。

    东海楼从没有接待过寒门子弟,因为这里每道菜都很贵,没有二两银子以上,你甭想要一道不是招牌菜的菜。

    这儿有上百道招牌菜,每道菜至少值八两银子。

    东海楼是望不见海的,但临窗的桌子,能看到极美的江景。

    夕阳薄暮,落日熔金,江面上帆影点点,远山一线,渔歌声声,让人心旷神怡。

    这还不是最美妙的事情,最美的事情莫过于吹着江风,吃着号称“江鲜第一鲜”的“清蒸酒鲈”,听雪娘唱“声声慢”,那可真是烦忧尽消,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雪娘今年二十四岁了,据说是大江两岸八百里最美的娇娥。雪娘出场,总会引人瞩目至骚乱。

    所以,雪娘不轻易出门,她唱歌的出堂费自然贵得惊人,高达十两黄金,够五户中等人家一年开销了。

    “小二,还不快点上菜!”东海楼三楼是雅座,听得客人的催促声,白三赶紧满脸堆着笑,弯腰应诺把菜端上楼。

    好酒楼自然少不得好酒,东海楼的“分金美酒”,芬香甘冽,入口齿颊留香。酒好价钱贵,一壶酒半斤不到,可就得五两银子。

    白三来往穿梭,与他一样在三楼奔走打杂的,还有白一、白二、白四、白五、白六、白七、白八。

    三楼共摆设二十四座,每座可坐八人,每当晌午和晚间,就是白三他们忙得团团转的时候。

    白三并不是生来就姓白,这东海楼的东家才姓白,白三等人都是他捡来的。

    十几年来,朝廷与北边的草原之国交战,胜少败多,好在城池丢得不多,也就一州一府一十六城。

    只要打仗,就会死人;只要死人,就会有孤儿;只要丢了城池,就会有沦为奴隶和流民的人。

    白三他们,就是这十六城的孤儿,随南下逃亡的人潮,乞讨至这江边。

    辗转数千里,原本上百名孤儿,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剩下十二人,全都被东海楼的白掌柜收留下来。

    只是这九年来,还陆续有孤儿病死,去年入冬死了一个,今年夏天又死了一个,如今就只剩下八人了。

    眼看着白三步履匆匆,陈冬儿打了一个响指,大声喊道:“小二,给爷再来一壶分金美酒。”

    “来咧!”白三拉长余音,响亮应道。那声音浑厚绵长,果真是名楼名店的堂倌好手。

    白三一路小跑,把一壶美酒端到陈冬儿桌上。陈冬儿望着窗外的江畔美景,手里有个物件抛起抛落。

    白三低头弯腰刚想离开,陈冬儿手一抛,把手中的物件抛向白三,笑着说道:“给你了!”

    白三顺手接住,定睛一看,却是一块碎银子,约莫三钱左右,他朝陈冬儿作了几个揖,连声说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你跟本公子说说,雪娘这个月会不会来?”陈冬儿笑眯眯问白三。

    “回公子的话,小的确实不知道。雪姑娘来咱们东海楼,要么是心情好来逛逛的,要不是有贵客相邀而来。至于什么时候会来,恐怕掌柜都说不准。”白三小心翼翼答道。

    东海楼十二年前开办,其后几年不瘟不火,直到六年前的一天,雪娘在这里登台献曲,当时七弦琴响,歌声软糯轻盈,却高低适耳,甫一发声,整座楼的喧闹声、吆喝声、嬉笑声就都一下子静下来,歌词吟唱意气缓缓,让人听后心中不由宁静。

    当时,楼下的人都缓缓拾阶上楼,生怕踩碎了那一声声唱曲。然后,只见楼上的人都凝神静听,凝神观看那容颜惊艳的女子。

    就算时隔多年,白三依然记得,当时初见雪娘让他心头猛地一惊,恍然若失。那女子的衣履并不繁华,饰物并不豪奢,但容颜明媚鲜妍,一睹便至眩惑。

    雪娘当时就在这三楼,唱那曲名动大江南北的“声声慢”。歌词是:迎门高髻,倚扇清吭,娉婷未数西州。浅拂朱铅,春风二月梢头。相逢靓妆俊语,有旧家、京洛风流。断肠句,试重拈彩笔,与赋闲愁……

    陈冬儿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随后说道:“都说听曲下酒,才显高雅。你们东海楼没了雪娘的名曲,这分金美酒就没理由卖那么贵嘛!你去跟掌柜说,今天这顿酒饭钱,得打个折扣,不如公子我心里不舒坦!”

    “我这就跟掌柜说去。公子您慢用。”白三回过神来,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趁势想跑。

    陈冬儿摆摆手,白三赶紧急步退走。

    白三转身下楼时,碰见另一个端酒上楼的伙计白六,只见白六挤眉弄眼悄声对他说:“老大叫你。”

    陈冬儿斜眼看着白三下楼,心里嘀咕道:“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他抓起桌上的酒壶,转头向窗外望去。

    白六刚把酒端给靠窗几位谈笑风生的公子哥,突然周围都静下来,有人大声喊道:“跳楼了!有人跳楼了!”随即,楼上的人一窝蜂涌到窗口看热闹。

    楼下干干净净,别说跳楼轻生的人,连一缕衣服丝都没看见。

    “见鬼了?”楼上的看客面面相觑。

    “他还没给酒饭钱!”楼上响起惊天大叫,白六飞奔下楼,正好碰见掌柜,哭丧着脸说:“掌柜的,楼上有个小哥跳窗走了,连影子都没瞧见。酒饭钱没结!”

    竟然有人到东海楼吃霸王餐?竟然有人白日飞升般跳楼不见?好事之徒都盯紧了白掌柜。

    白掌柜回顾四周,问道:“刚才是谁接待哪位吃霸王餐的家伙?”

    白三赶紧上前道:“掌柜,是我接待的。”

    “看清长啥样没?”

    “看清了。”

    “画下来,让大家都记牢了。”白掌柜沉声说道。

    白三低头连声应诺,手里握紧那三钱银子。

    眼见此事波澜不惊就此揭过,看客们都感到无趣,各自回到座位上。

    东海楼对面的小巷子口,一个年轻人手持一壶酒,蹲在一堵墙的阴影里悠哉游哉慢慢品尝,原来就是刚吃完霸王餐跑路的陈冬儿。只见他满脸笑意,站起身来慢慢踱出小巷,扬长而去。

    日落西山,月明星稀,原来今夜是十五。

    明月当空,这临街的酒楼顶上如同铺满一层冰霜。

    一人坐在屋瓴上,独自饮着酒。月明无星,秋夜本应有虫声,但子夜时分,周边静寂,或许连那虫儿也歇息了。

    白三将手中的空酒坛放下,只见屋瓴已摆有三个坛子。在他的左手边,还有三个未开封的酒坛。

    白三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手指轻轻摩挲着。从北边一直乞讨而来,这香囊他一直贴身藏着。

    这是他内心中的一个秘密。

    大家心中都有各自的秘事,虽然经过千里跋涉,相扶相携,同甘共苦,白三和其他孤儿已情逾兄弟,但儿时的事情却谁都不愿提起,因为一旦提起,总免不得触及千里流亡、城破家灭、亲人死绝的苦楚。

    “哥哥,我想回家!”

    “哥哥,我想爹和娘!”

    “哥哥,你看我戴这朵花好看吗?”

    那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说话的人仿佛就在身边。

    白三泪眼婆娑猛地惊醒,回顾四周,却发现原来是幻梦一场。

    他拍开一个酒坛的泥封,抓起坛子仰颈痛饮。

    烈酒入喉,直灌肺腑,在这明月如霜的秋夜,还有什么比一壶烈酒更能让人遣怀?

    一个身影从阁楼上跃上屋瓴,缓缓走进白三身边。

    白三睁着醉眼看去,只见来人身着紫色长袍,三绺长须飘在胸前。

    白三想站起来,来人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坐着吧!”

    来人也在屋瓴上坐了下来,拿起一坛酒喝了起来。

    酒非好酒,自然不是东海楼里的酒,但和白三一起饮酒的人,却是东海楼的老板——白掌柜。

    “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白掌柜不论什么时候说话,都是低缓沉稳。

    白掌柜并没听过白三的故事,但有一次白三喝醉了,满口胡话,躺在屋瓴上,被白掌柜发现后扶回了房间。

    当掌柜的人心眼玲珑,知道白三等人都是一肚子苦水的人,也就由着他们,只要不影响第二天的生意。

    “京城的漕粮三天就会到这里。”白掌柜突然说道。

    白三猛地转过头去,呆看了一会白掌柜,然后把目光收回来,低声说道:“终于来了!”

    “是啊!终于来了!”白掌柜长叹一口气道。

    “白马有消息了吗?”白三低声问道。

    “白马还没传过讯来,倒是白狼传过话,要求改变计划,把时间拖后三天。”白掌柜道。

    “白狼还在顾忌那个人吗?即使是半个月,即使我们能加派一倍人手,也不见得就能完全控制那伙山贼。”白三摇摇头道。

    “白狼我倒不担心,他做事向来稳重,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他就不会去做。现在倒是怕军中的那点事,朝廷里党派互相倾轧,督军大人的日子不好过,御史程芳前些日子弹劾他拥兵自重,不思收复失地。我们这的事成了,督军那边的压力就能轻点了。”白掌柜一边喝酒一边说道。

    “江湖,要变天了!”白三抬头看着头顶那轮圆月,悄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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