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孙悟空斜靠在那张木床上面，他暗暗发出一个疑问，是谁在这片妖魔横行的山野仿建了这个三星阁，他或她，又有什么目的呢？犹疑之中，他听到一个陌生却又带着些熟悉的声音！
声音：“沧海有遗珠，桑田无归途，不管过了多少年，一切还是没有改变，不是吗？”
悟空：“你是谁？”
声音：“你忘了我不要紧，难道把一个肯为你而死的人也忘了不成？”
悟空：“为我而死，谁肯为我而死，你是哪个不要命的疯子，跑到这里胡言乱语？”
那声音欢笑着。
声音：“不要命的疯子，也许，我现在就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子。但相比之下，你变得更多！”
悟空：“女疯子，不会是我无意中打杀了你男人，你就憋着怨气，跑到这里寻死吧！”
声音：“也许是的吧！”
悟空：“自己出来吧，我现在的脾气实在是不太好！”
声音：“怎么，要杀我？”
悟空：“我快忍不住了，我没有跟女妖精打情骂俏的耐心，你再不滚出来，就会死的很难看！”
那声音依旧欢笑着，孙悟空循着笑声的来处，走到一面墙壁前，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中一个女子。孙悟空有些眼熟，同时他也恍然大悟。他跟一个虚幻的影子说了半天的话，那个影子的本身此刻大概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小斟小酌。他伸出一只手，在画上轻拂而过，那画儿就变成了灰烬自墙上落到了地上。他再一转身，画纸燃烧所生的青烟变成了一个婀娜的身影，婀娜的身影在他眼中慢慢浮现又慢慢消散。他呆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悟空：“青城？”
一个清静的小山村，临近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流的源头有一个小楼，名为斜月楼。斜月楼中，一袭青衣的女子正自出神。片刻过后，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被孙悟空占据了身体的老人。
青城：“你真要杀我么？”
悟空：“开玩笑！”
悟空：“鸿影呢？”
青城：“风吹雨打陷渠沟，一捻香尘掩荒丘！”
悟空：“她，是怎么死的？”
青城：“她因为一个人，她把这个人的罪过转移到了自己的肩上，然后，她就化作了飞灰，飘散于人世！”
悟空：“是因为我？”
青城：“也是因为这个人世！”
悟空：“什么时候？”
青城：“在她得知你被囚困两界山的时候！”
悟空：“好吧，那个山谷是你布置的吗？”
青城：“是我自混沌之境依葫芦画瓢仿建的，不光是外形，还有潜藏的机关。”
悟空：“为什么？”
青城：“有一个年轻有为的人，他允诺了我一些事情，我就答应帮他建造的！”
悟空：“年轻有为的人？”
青城：“这个人你见过，他是现在的释门传人！”
悟空：“他有什么目的？”
青城：“他的目的不会跟我说，我也不会想知道！”
悟空：“那片山野妖魔横行，他却在那里修建了一座迷宫，难道他跟那里的妖魔有关系？”
青城：“也许吧！”
悟空：“那你还帮他？”
青城：“因为，他帮了我！”
悟空：“一个释门传人笼络了一群邪魔外道，如来的眼睛，竟是真的瞎了么？”
青城：“如来，已经死了！”
悟空：“如来，还没有死。”
青城：“没有？”
悟空：“是的。”
青城：“即便没有，也该快了吧，不然他不会把佛位禅让出去。”
悟空：“是他告诉你，如来死了？”
青城：“是的，他说他亲眼见到了如来的尸骨焚化于灵山的一个隐秘的佛殿之内，我想着，即便他说的不实，如来的死也应该是真的！”
青城：“你为什么说，如来没有死？”
悟空：“因为这世间存在一种功法，可以将真灵潜隐在万物之中，以万物为形，与天地共生。”
青城：“如来告诉你的？”
悟空：“是的！”
孙悟空笑了，他像以往那样懒散的半躺在青衣女子的面前，带着一副苍老的面孔，看上去有点儿怪怪的。
青城：“我一直都很奇怪，你为什么会跟着那个唐朝的和尚跑来灵山，去向如来求经，去帮如来传教。你真的能把一个困了你几百年的人高高供在头顶，卑躬屈膝，忍辱偷生么？”
悟空：“是挺怪的，我也确实不太喜欢这些整天阿弥陀佛的人，但是也不讨厌这些人，虽然他们嘴里的佛困了我几百年，我也还是没有一丁点的恨意。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当年如来才让人给我秘传了一道口信！”
青城：“什么口信？”
悟空：“他要我入他门下，为他杀人！”
青城：“什么？”
青城吃惊的看着孙悟空。
青城：“佛会杀人么？”
悟空：“佛不会杀人，但我会杀人。佛不会杀我，但是佛要我杀人！”
悟空：“我想了很久，这个事情，不觉中就想了几百年，后来闷了，就出来溜达溜达，不巧碰到了一个一样很闷的人，那个唐朝的大和尚！”
青城：“我还是不懂！”
悟空：“我原本也是不懂，不过这一路走来，我就懂了，原来，他们一直都在杀人，像那些妖啊魔啊一样的杀人，杀得如痴如醉，入癫入狂！”
青城：“因为什么？”
悟空：“因为自己！”
青城：“如来要你入他门下，看来你是答应了，那么那些你降的妖伏的魔都是如来让你去杀的么？”
悟空：“我想有些是的，有些不是的吧。我大概觉得那个木头一样的和尚流落在这样一个世道，似乎不该死的那么快，不该死的那么早，相比之下，又实在是有着太多的人应该死在他的前面，所以我就一路上拖延着阴司的鬼差，续着他的阳寿，一直走，走啊走，走到了灵山，大雷音寺！”
青城：“那么倘若如来封你为斗战佛，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悟空：“你觉得我会答应么？”
青城：“呵呵，你真的没有一丁点恨意，对如来，对玉帝？”
悟空：“没有！”
青城：“当初也没有？”
悟空：“没有！”
青城：“那么，当初你因为什么杀那么多人？”
悟空：“当初，当初是什么时候？”
青城：“玉帝发兵十万围剿神州的时候，你被天下之人视为群魔之首遭到封堵截杀的时候？”
孙悟空有些茫然，青城口中的事情对他来说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悟空：“那个时候，我大概觉得有很多人像那个唐朝的大和尚不该死的那么快吧！”
青城：“现在呢？”
悟空：“那个唐朝的大和尚，嘴巴里时常念叨一句话，生即是灭，灭即是生。他时常在我的身边超度亡灵，念来念去就那几句，我想我大概也许不会记错的吧？”
青城：“就是说，你现在想置身事外，不闻不问了对吧？”
悟空：“累了，乏了，实在没有心情再去打打杀杀了！”
青城：“真的假的？”
悟空：“你看我还想不想挥鞭九州，策马中原呢？”
青城：“可你现在到底是因为一个唐僧得罪了全天下的妖魔了，你想脱身，你觉得脱得了么？”
悟空：“看来我还是被人算计了。我本想着过几年安逸的日子，现在，安逸的日子好像又没法儿过了！”
青城：“想过安逸的日子，就不该保着唐僧，你就应该让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孙悟空看着青衣女子，发了会儿呆。
悟空：“我来这儿其实还想着弄明白一件小事情，没想过卷入这场是非！”
青城：“什么事情？”
悟空：“当初，谁泄露了我的师承？”
青城：“师承？”
悟空：“师承犹如草木之根，百川之源，一旦被外人所知，便就有枯萎干涸之险！”
青城：“你是说你当初被如来所擒，是因为如来知道了你的真灵所在？”
悟空：“我之所学非一般腾挪之术，其暗通天地幽门，是我用乾坤之数将天地运转，再借世间浮游之力将苍生把控于掌中，是故天地不灭，我真灵不灭。是故擒我必先知我内中乾坤，杀我必先毁我秘境根本！”
青城：“那么，你认为那个人会是谁呢？”
孙悟空语塞。
青城：“你是真的在怀疑我么，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会怀疑鸿影？”
孙悟空终于微微露出了痛苦，他似乎是想获得青衣女子的原谅，因为自己猜疑的言语而伤害了一个与他有着共同命运的人。他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想试着擦去那女子面上的泪珠，但是他又停下了，因为他怕那只手弄脏了那张纯净柔美的脸。慢慢的，他的灵魂开始燃烧，看不见的焰火焚去那个苍老的肉身，他现出了他本来的面目。他抚摸着她的发丝，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瞬息之中，模糊了是非，忘记了苦痛，他们终于在彼此的倾诉中回到了从前！
青城：“我还是不懂，如来为什么要你去充当这把杀人的刀？那些王室贵胄不早就奉他为一教之尊，他又何须大开杀戒？”
悟空：“因为人心，永远都不会把它真实的面目显露给你，永远只会忠于自己，不会相信任何一个外人！所以如来，只是一个雕塑，面对世间的人，他往往是无能为力的！”
青城：“因为他无能为力，所以他要王室把手中的权力交给他，那么必然会生出无数杀业！”
悟空：“所以他需要一个恶人，一个能够替他完成所有杀业的恶人！”
青城：“他难道想做帝王？”
悟空：“他也许是想扶持一个帝王。那个年轻的释门传人，应该是个王储，他允诺了你什么，你又答应了他什么？”
青城：“他允诺我将你解除禁令，放出天牢，我答应了他，说服你帮他剪除异己，直至他君临天下！”
悟空：“他允诺你将我解除禁令，放出天牢！”
青城：“其实这十几年里，灵山的大小事情一直都是在他的明令暗控之下进行着的，至于如来，即便是亲随阿难迦叶，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了！”
悟空：“你以为我真的被如来囚困了五百年？”
青城：“难道不是么，难道你被如来所擒是假的，难道都是你自愿的，包括鸿影的死，也是你所希望的？”
悟空：“不要再说鸿影，现在我相信她并不畏死，不然她不会死。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害怕么？”
女子微微颤抖。
悟空：“你害怕么？”
青城：“你想我害怕还是不想我害怕呢，我答应他的事情，只是因为我不想孤孤单单的活着！”
悟空：“很好！”
青城：“很好，你觉得我这样说很好么？”
青衣女子倒在孙悟空的怀里，她微微颤抖着，她抱紧了孙悟空，她的气息有些微弱，她的血染红了两个人的衣襟！
这时候，空气中好像有些异样，三千微尘骤然凝聚成形，如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他站在那里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如来：“悟空！”
孙悟空笑了笑！
如来：“你能舍弃青城，舍弃鸿影，为何不能舍弃荣辱？”
悟空：“何来舍弃，鸿影因为我而死，正是因为不弃，我现在杀青城，也只是因为对她不舍，我与她们二人，从今往后，三个人一条命！”
如来：“你入魔了！”
悟空：“我天生就是魔，我从来就只知道坦坦荡荡，倒是你，糊弄完你的徒子徒孙再糊弄那些达官显贵，你私底下干了什么怎么就都不敢公开让人来看了？”
如来：“凡事都有法，凡人都要依法，有些明，有些暗，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是因缘！”
悟空：“所以我佛门中人向来只重因缘，不言善恶？倘若有一天我让那些无知的人脱离蒙昧看到平日里喝他们血吃他们肉的妖怪也都是你私下里的得意门生，他们还会不会去到你庙里烧香祈愿，捐献金银铜箔装饰你的金身？”
如来：“你这是在要挟我。我与你立下过誓约，合力重建世间秩序。为了普救天下苍生，令他们顺应天地道法，入我空门，体悟，发愿，成就善缘！这些年，若非我以无量法收伏世人心中妄念欲鬼，又岂会有这一方的安宁与这一方的和谐！”
悟空：“杀人夺财，这些也是你收伏人心的无量法？”
如来：“天地不仁，万法无情，生之非善，杀之非恶。善恶难言，善恶难辨，善恶难分，善恶难解！”
悟空：“难言不言，难辨不辨，难分不分，难解不解！”
如来：“你是铁了心要做壁上观，不肯践行你曾经立下的誓言？”
悟空：“这天底下谁人不想见见血，与其让我做这个恶人，杀尽所有不愿顺从的人，去收敛苍生无边的淫思邪念，倒不如让他们自己发泄发泄，自己杀个天地翻覆，血流成河吧！”
孙悟空搂着怀中的女子，那女子气息尚存，她双目已闭，无力再去看这个世界，但她听得清楚孙悟空和如来的一言一语，她想着和孙悟空一起在黑暗中沉坠下去，坠落进入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世界，在那里，他们相互融合，变成同一个人。而如来的化身在空中变幻着万千姿容，他胁下生翼，飘飘荡荡，来到了那方城郭，混入人群之中，竟再也不能分辨出形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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