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饭菜走的是返璞归真的路子,烹饪讲究保持食物本身的原汁原味,养生的招数是使出来了,但不大合青竹的口味,她爱爽口,鲜活,复杂的食物,而现在入她口的都是朽木味的木耳,豆腥味的绿豆芽, 带雪的嫩牛肉……青竹不着痕迹地瞟了瞟身边用饭地几位,似乎对此甚是满意,她也不愿多发牢骚,只一个劲地吃自己碗里的菜。
大家各自散场后,青竹抑制不住激动,进入自己房间地瞬间,就将鞋袜脱掉了,连蹦带跳地奔向客栈自备地衣柜,拿出澡巾,不得不说,春登台这里提供的东西也是一流的,连这澡巾都是香喷喷的,青竹一点都不担心它干不干净,大客栈的东西用价格让你安心。还有好几个放着不同花瓣和皂荚的盒子,大概是用来搭配洗澡的,青竹挑了挑眉,自己也要努力挣得家财万贯,腰包流油才好。
青竹小时候也是不大喜欢水的,她魔身是一条水龙,和魔君哥哥一样,本该是从小在水里滚大的,但她从娘胎出来那年,魔族大乱,父母惨死,魔君哥哥亦是被叔辈扶持,最后到了年纪,方得掌权亲政。而最初的那几年,她一直被商姨带着外面养着,那个地方,便是她化身为水稻的后住的竹楼。不过,那似乎也是很多年的事情了。那时候商姨怕青竹露出本体,一直不让她靠近水。甚至还带着她去旁边的温泉,施以法术,青竹当时被满池的蛇吓坏了,它们互相缠绕,都想要把对方吃进肚子里,可悲且可怜。又过了几年,魔界更趋安稳,青竹和商姨也被接回去了。
也是到了魔宫,青竹才第一次彻彻底底在水里打了次滚,似乎是天性一般,她还因为自己被商姨直接扔进湖里而感到恐慌,是不是因为不听话多吃了几块牛肉块,那毕竟是商姨的本家,起先青竹只会嗷嗷叫,手脚直扑腾,叫了几声,也没看见有人来救,自己好像也没有死掉……从此之后,青竹每日都会去水里走一走,去不同的湖闹腾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
现在这个水洼,啊,不,是温泉,不大不小,亦是活水,暖暖地,疏筋活血,青竹直直地挺起肚皮,用手拍打着刚吃饱鼓起来的小肚子,她蜷起脚,身体马上就沉了下去,她也不怕,不急不慢地憋着气。紧闭着眼,耳朵打开,手亦打开,她轻轻地用鼻子吸了口气,自由了点,肚子已经没有多的气了,她触底站起身来,大口吸气,拿了旁边的澡巾,收拾干净,换了客栈里提供的寝衣,爬上床,不一会就睡着了。
这里云雾缭绕,难见太阳,一路又舟车劳顿,第二天青竹意料之中地睡过了头,待她醒转,已是早饭用过地时辰,青竹略为尴尬,一番快速收拾自己后,敲起了绘尾师兄的门。不知今日行程是做如何安排,青竹还指望着师兄早日下达命令,她照着办就好了。这几日她身体似乎进入一种不同寻常的疲惫期,只想早一点完成任务,回去休息一阵子。敲了一会门,仍没有人应,青竹没有作声,径直走下楼。好在画翅师兄及时出现,交待她去一趟九曲肆,取一样东西。原来绘尾师兄今日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并不在客栈里。画翅师兄小声说,明日便可以把事情办好,择日就可以回去了。 青竹会意,伸手接过画翅递过来的拜帖,问过了店小二,直奔九曲肆。
九曲肆是瀛洲大大小小的酒庄之一,青竹要去拿的是一份给守灵人的见面礼。起初,仙界是有意将界霞送到瀛洲岛,美其名曰感念其多年功劳,准其离归故里,安度终生,实质上是流放遣返,受人监视。现在一想,她在路上死得不明不白,或许也是有人有意为之。很多小道消息都在传,新上台的仙帝正在清算上一届的混账事,已有许多神仙遭了殃,而其中只要是貌美的女仙子有什么动静,必然是离不开风月,青竹没有往下想,其中的秘辛猜也是白费力气。青竹要去拿的这份见面礼,是岸公子多年前在九曲肆订的一瓶三月风,送什么人不知道,但今年正是取酒的时候。
九曲肆弯弯绕绕,曲水流觞,颇有意境,引路的是一只刚驯化的小狐狸,业务能力有待提升,曲曲折折的路把它也绕晕了,它停在青竹前面,抓耳挠腮,青竹无赖地看着它,它亦不好意思,表示马上回去拿地图,让青竹在这里等着,它马上回来。青竹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正当此时,耳边飘过一阵悠扬笛声,是不同以往听过的曲调,她顺着笛声走去,亦不敢走太远,怕小狐狸回头找不见她。犹豫之间看见前面桃林里的亭子里坐着一个孩童般大小的人,长相却与身量不符,完全一个中年辈的人的年纪。青竹转念一想,走向前去,说了一句叨扰,问起路了来。中年小孩看着她穿过结界,直奔自己,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还没待青竹开口,他便收起笛子,准备离开,怎料脚边和他一样上了年纪的老狗小黑,却迟迟未移动身子,甚至是打量了青竹一会,小黑眼里尽是疑惑的神情,似乎眼前看到的人让它体验到了某种矛盾感,忽地一瞬,它茅塞顿开,直接扑向青竹,尾巴止不住地摇动着。
青竹也被吓了一遭,中年小童明显是不搭理她,起身离开,这狗盯着她的时候,她感到有些不解,直接扑向她的时候,她都以为是狗主人使了什么暗术,让狗咬她。现在这狗就像是见了什么老朋友一样,在她身边一直打转,嘴里时不时传出委屈的呜咽,她也愣了,中年小孩看到小黑现在再地上打滚,只盼着眼前的女子上去摸摸它,十分疑惑,他仔仔细细看了看青竹,什么人也没有想起来,脑子里却想到当年自己还是酿酒小厮时 认识的一位朋友,她那时跟自己一般大,魔君六殿下常常带她来瀛洲游玩,她叫自己小胖墩,她是春福,魔界小公主,死于千年前的神魔大战……想到此,他不免一惊,身形一顿。
中年小童现在是九曲肆的主子,唤作酒童仙,衣着老派,青竹看着眼前疯了的狗,和一脸和自己一般惊讶的酒童仙,讪讪的笑了,她慢慢地往后挪了几步,离开了是非之地,小黑忙着打滚,没发现人已经走了,中年酒童仙伸出手摸着小黑的肚子说:
“她还活着,真好,她还活着……她好像不记得从前了,不记得你,亦不记得我,我们要不要帮她一把……”
小黑抬头对上主人的怅然失神的双眼,呜咽声变得更大,院子里的桃花掉得更多了。
有一年冬天,银环子上山来讨两壶酒,一壶给自己,是想要忘掉一个死去的人,一壶给一位朋友,是帮她多年以后想起现在的事。
酒童仙问,
“既然所思之人已死,为何要忘掉,忘掉了她,今生今世还有何人会记着她?”
“记着她的人很多,我记着她,自己太痛苦,忘了好,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好多仇要报。”
酒童仙再问:
”那她,她还活着吗?“
银环子笑道:”春福早就死了,和魔族一起忘了。“
”可我听到消息,魔界的人还有小部分还活着,魔君渔郎怎么不会为她提前做好一条生路?“
”哈哈,渔郎,渔郎他当然会,可是春福不愿意,她虽然小,却不愿苟活……比不上你们酒童一族,为给瀛洲续命,背信弃义……“,银环子忽然又叹了口气,“我又有何脸面指责你们?” 神魔大战里,妖界亦是站在了仙界这一头,时至今日,许多魔界的东西都还握在妖族的手里。酒童仙没有理会银环子的黯然神伤,继续问道:
”那另一外朋友,你为什么又要她想起今时今日之事,若像你一样,都是痛苦,何必想起?“
≈ot;因为她总会有想起的那一天,早想起来总比晚想起来好,我得帮帮她。≈ot;
酒童仙不置可否。只是说到:” 喝了忘忧解,你就能忘掉章台姑娘,铺子里刚好还有一瓶酿好的,只是这用来解封记忆的人间水,还得一阵子。“
银环子拱手道了声谢,说:
“我也没有想现在就拿到人间水,我亦想让那位朋友多快活一阵子……等到时候了,我让那位朋友亲自上山一趟……”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来了,来的居然是她。
最后小狐狸按图索骥,终于带着青竹找到了路,它停在房间面前,示意青竹自己进去。青竹道了声谢,小狐狸还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尾巴,蹦蹦跳跳离开了。这边青竹只是进了个大厅,就仿佛已入仙境,酒香四溢,晕晕然也。接待他的小童黑发垂髫,按照她给的单子,取地下铺子里取酒去了,另一脸圆脸着青衣的小童递了一杯酒给她,青竹闻了闻味,表示自己不会喝酒,一喝酒,脸就红,还会起红疹子,小童不慌不忙,连声道,这是果子酒,只是当喝甜汤一般,不是正经的酒,可以放心饮用。青竹闻言,心中一动,一饮而下,果然酸甜可口。另一小童已经将酒拿了出来,封装完好,交到了青竹手里,她道声谢,正欲离开。圆脸小童却叫住了她,“姑娘,等一下,还有个东西给你。”青竹疑惑,画翅师兄给她的单子上只写有这一壶酒,她正想开口,那小童先开了口,“ 今日是我家主子生辰,只要是来拿酒的客人,我们都会再送一瓶今年刚出的果子酒,看姑娘挺喜欢刺梅酒,就送姑娘一瓶吧。”
青竹有点懵,也不知如何接话,手里被塞进一壶刺梅酒,她感激地说了声:”替我谢谢你家主子,祝你家主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ot; 圆脸小童眼神黯了黯,没有言语,青竹脑子里想着得的,都是如何将这两大壶酒带走。好在她出门有带上布袋子,将刺梅酒装作袋子里背在身后,三月风太过金贵,自己抱着走。到了客栈,交了差,晚上大家一起用饭时,她将刺梅酒拿了出来,分给大家,悬因似乎很喜欢,连喝了好几杯,几个男人虽然觉得果子酒酒味不浓,但也喜爱其清新爽口,几杯下肚,胃口大好,青竹自然也是喝了好几杯。岸公子端起酒杯地时候,却讳莫如深地看了青竹一眼,然后一饮而下。青竹当然注意到这诡异地目光,自己胡乱猜测,得出地结论是,今日是借了他的花来献佛,自己却像个恩公一般。
岸公子表示他已经把界霞的骨灰安排妥当,明天便可以离开瀛洲。鄞州那边先不用去了,收到线报,银环子已经离开鄞州。青竹听后,甚是开心。当晚青竹选用了荷叶皂荚泡澡。当她整理自己的行李时,却从布包里飞出一张小纸条,纸条已经被人施了法术,立在空中,赫然几个红字映在眼前:
“ 瀛洲陷,乃天命,天命不可为。≈ot;
不知怎地,眼泪瞬间涌出,这几句话好像她早就知晓一般,可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使出引火决,烧掉了纸条,蹲下来,痛哭一番,先前喝掉的刺梅酒的劲头现在却突然涌上来,像醉酒一般,头昏昏沉沉,天旋地转,青竹弓着身子,小声呜咽,尘封的记忆被打开。过了好一会,她终于缓了过来,占了起来,眼角依然带泪。
≈ot;瀛洲陷,乃天命,天命不可为≈ot;,这是魔君哥哥告诉她的。多年以前,她很喜欢瀛洲的琥珀泉,一年至少得来一次泡澡,春登台便是她取得名字,那时候魔君哥哥也很是诧异,没想到平时肚子里都是有水得春福,肚子还有多余得地方盛了点墨水,当即应允,除此之外,五哥哥清焰还挑中了半山坡得月牙泉,考察一番,觉得是个酿酒得好地方,便造了一个九曲肆。瀛洲本地居民与常人不同,身高不够,即使成年看起来也都是些没有长大的小孩,他们爱喝果子酒,清焰便雇佣他们做酿酒小司,工钱就是保瀛洲永世平安,直到瀛洲陷落……
春福偶然得知瀛洲必有陷落的传说,屁颠屁颠地跑去告诉魔君哥哥:
“这山怎么还会掉到海里去呢,五哥哥又在骗我,哼!”
魔君渔郎不喜欢骗小孩,春福还小,也需要慢慢经历失去心爱东西的滋味。
“瀛洲会陷落的。”渔郎亦没有多余的解释。
“我不信,你们都在骗人!”
春福去找了九曲肆的小胖墩,她和他关系要好,小胖墩脸圆圆的,和春福颇为相像。面对长相相像,性格单纯的,成为朋友是顺其自然的事。
春福问他,瀛洲是不是有陷落的那一天。
小胖墩刚喝完一壶刺梅酒,打了嗝,连连点头,没有任何悲伤,反倒是对春福的反应很不解。
“小胖墩,你不难过吗?你的家有一天会掉进海里,你酿的酒全部和海水混在一起,你不难过吗?”小胖墩很平常地说了一句,“我们也会掉进海里,和我父母一起,和我们的酒一起。”
春福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小胖墩一定是吓傻了,怎么都不怕死。
她再次问道:
“有什么方法可以救救瀛洲吗?我不想你们没有家。”
小胖墩还真的想了想,大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一个字:
”有。“
”嗯?“
”听说瀛洲本是上古神兽玄武死后化身地一座岛,瀛洲会陷入海里也是因为这是玄武本身的宿命,但听说可以使用禁术给瀛洲续命,禁术已经失传,即使找到禁术,也不容易完成,这禁术需要用以一位仙子的肉躯为引……“
春福蹙眉,虽然她还小,但也明晓其中的麻烦之处。
”这仙子得要什么等级才管用?“
”至少也得是在天上当有官职的神仙才行。“
瀛洲是仙山,盛产神仙,当今风头颇盛的界霞,母系一族就出自瀛洲,但既然已成仙,瀛洲存亡便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只是像小胖墩这般的酿酒小倌,法力不够,又离不了瀛洲的水土,沾染其他土气太久,便会化作轻烟。春福不再言语。小胖墩见她不高兴,又感其一片赤子之心,连忙安慰,
≈ot;瀛洲陷落还得好多年呢,至少得等我这一代结束才会亡……≈ot;
春福听罢,更难过了,哭着跑走了。
瀛洲本来在小胖墩初入酒肆那一年便灭了,但酒童族长老聪慧过人,经人牵线搭桥找到一条生路,仙界的天牢里关着的神仙,本领非凡,正适合做引子,酒童族长老和仙帝谈妥了条件,每隔百年,便送一个犯了罪的仙人过来,代价就是给魔族的贡酒里下毒。等到小胖墩接任酒童仙时,魔族早以覆灭,再也用不着暗里下毒,瀛洲又成了仙界秘密的情报基地,春登台背后的主子现在就是仙界负责情报收集的监察司。
青竹现在好多了,像是酒醒了一般,她坐在床边,呆呆地,不知所措。
悬因走进岸公子的房里,见他还在看书,把灯芯挑了挑,淡淡地说起今天地事:“没想到,酒童仙居然让小姑娘活着回来了,他们每次祭海不是除了要一位仙人,还得要一位普通精怪引路吗,怎么这一次把人给我们放回来了?”
“酒童仙已经来过信了,这位姑娘是旧人之子,得留她一条生路,况且离祭祀还有一段时间,而且先前悬因不明不白地死了,祭祀的时候都要准备两个仙子,以备不测,没有准备好,他们不敢贸然进行祭祀,得再等等时间。”
悬因点点头,
≈ot;这倒是,沾点仙气的小精怪,倒是很好找,可是犯了罪的仙人确实难寻……不过故人之子,这又是哪门子缘分,你觉得酒童仙是在说谎吗?“
酒童一族为了保证祭祀万无一失,每次祭祀总会准备两位仙子,一位精怪,而这一次地悬因只是送来作为备用,她是下次祭祀的主角,至于小精怪,这是为海里的一些亡灵准备的。
明济王定了定神,诚实地说,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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