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军,出生在七十年代早期,父母都是军人。母亲是地地道道的上海本地人,为人朴实,工作勤勉,毫无心计,对人对事没有一点私心,在那个时代可算是楷模了!而父亲在我的人生轨迹中更像是一位过客,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他们结婚后不久,由于工作上的需要,父亲就离开我们去了外地,一走就是15年,虽然每年有一次一个月左右的探亲假,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依然模糊!只记得他回来一次我们必定争吵一次,因为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意见,不同的价值观!
父亲是位飞行员,开大型轰炸机的那种,隶属海军航空兵。当时我是非常佩服父亲的,感觉空军多么的高大上,飞得高、看得远,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但等我成年后觉得这只是一种职业,和其他行业没什么区别!
我们争论的焦点都集中在对事物、对人的看法上,一般都是我说我的,他说他的,全是没有定论的争吵,现在看来毫无意义。但说来说去主线却只有一条,就是他是家里的一家之长,不管对错都要听他的,不然父亲就会不高兴,撒泼,和我抬杠,甚至道德绑架!
“呦呦呦,翅膀硬了!敢顶撞你家老子了!”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每次听到他这么说,我就打住了,虽然心里不服,但还是强力克制住情绪,因为当时翅膀确实不够硬!
父亲是河北省邢台市平乡县人,地地道道的农民,应该只有小学文凭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这方面我们很少交流。当时听母亲说正好有空军来招飞,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身体素质和眼力还是不错的,所以就被选上了。
在部队,父亲还算努力,不久他便放了单飞,自己一个人驾驶教练机上了蓝天。我不说他的为人如何,单说在飞行上,他还算是有点天赋的。随后他便升任一个轰炸机(杜2,当时从前苏联引进的先进轰炸机)大队的大队长,负责驾驶、导航和投弹!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在一次常规的训练任务中,他的机组发生了机械故障,飞机迫降后,滑出了跑道,撞上了民房,父亲的第三、第四脊椎骨严重骨折,落下了一个终身残疾。这是发生在他身上第一次非常严重的人身伤害事故!
当时他被送到了海军411医院,由一位专职护士对他进行一对一的专业护理,那位护士就是我母亲。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3个月后,父亲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和母亲走到了一起。应该说父亲因祸得福,出了一次事故,却获得了爱情和上海户口,可谓一箭双雕。
父亲出院后,就留在了上海,在当时的海军大院里落了根。不久以后就有了我,当时标准的三口之家。因为要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不然我就可能有机会添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在我差不多2个月的时候,父亲被调防去了常州奔牛机场,母亲因为医院工作忙,没有时间照顾我,外婆身体又不好,所以只能把我送到外婆妹妹的一位亲戚那里抚养。
阿婆和阿公对我还是很好的,他们家就是很普通的上海人家,两间私房不是很大,但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他们老两口膝下有二男二女,都是我的大哥哥,大姐姐。平时他们只要有空就会逗我玩,引我笑,和我一起做游戏,躲猫猫,那是我度过的最开心的童年时光!一晃眼我已经4岁了!
但好景不长,阿婆上了年纪后身子骨越来越不好了,大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本来就显拥挤的住房就更困难了。母亲只能把我接回外婆家,我和外婆睡一张床,晚上我们经常睡不着聊天,她说起和外公在一起的日子,眼睛里就放光,看来他们的感情应该很好,我真是为他们感到高兴。我喜欢吃糖,外婆就经常买粽子糖给我吃,而且都是在晚上,她没少被母亲责备,因为我的蛀牙。但我不怪她,因为她的这份爱很真实,让我能踏踏实实地睡在她身边,感受着她的体温,很有安全感,这是金钱换不来的满满的幸福!
外婆身子骨很瘦小,一直驼着背,驼背的原因母亲也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她没有读过书,母亲经常带着不屑的口气说她没文化,我心里特别膈应!她黄褐色的脸庞和额头上布满了曲曲折折的皱纹,没有过渡,只有延续,一口被岁月留下的参差不齐的黄牙,嵌在不是很牢固的牙床上,一双被厚重眼皮盖住的小眼睛不是很有神,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虽然只有60岁出头,却像位80岁的老太太。外婆和外公一共生了四个兄弟姐妹,母亲上面有两位姐姐,下面有一位被宠坏的小弟,也是最不孝的一位!
听母亲说,外公当时在电力公司工作,一百多元的高收入养活了一家六口。他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因为得了肝癌住进了医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外公让母亲抱着我在病房的玻璃外站着,不让他们把我抱到屋里,生怕把病菌带给我,他是一位高尚和值得尊敬的老人!也是我出生后第一位离我而去的亲人!据母亲口述,当我一看到外公的时候,我就会一直冲着他笑,外公也眼含热泪,微笑地看着我!这也是圆了他的一个心愿吧!
回到外婆家,当然没有在阿婆家开心。原因之一就是我那个脾气暴躁的舅舅。他在一家厂里上班,工作可能不太顺心吧,每次回家只能看到他那张没有笑容的脸,看着有点瘆人。一次在单位里操作吊车的时候不小心被吊车臂扫了一下,从高处坠落,把腿给摔折了。这下好了,在家休养的这段日子,脾气更加火爆。
舅舅个子挺高,比较瘦,但有把子力气,眼睛随外婆很小,但鸡贼鸡贼的,很有心计的一个人,所以小时候我并不喜欢他。一次他和外婆为了什么家事争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他竟然拿起一把小竹凳死命地朝外婆身上打去,一下、两下,外婆颤抖着,她瘦弱的身躯怎经得起这顿毒打,她一边护着身子,一边发出凄厉的惨叫,哀求舅舅别打了!我远远地站着,看着这惊恐的一幕,浑身发抖,脆弱的小心脏随着竹凳的啪啪声狂跳不止。我紧握手心满是汗水的小拳头,运着气,惊恐地瞪着眼前这个恶魔,恨不得冲上去揍他几拳,但知道自己的弱小,不能鸡蛋碰石头,只能忍了!还好外婆的呼救声把街坊邻居都喊了出来,她的妹妹也飞奔过来,几个人合力夺下舅舅手里的小竹凳,外婆算是捡了一条命!以后每次我和母亲提起这件事,她都不以为然地说,这怎么可能,舅舅不会干出这么出格的事的,你在编故事吧!我的亲身经历真的比不了母亲对舅舅的宠爱,因为错爱而迷失了自己对是非最基本的判断力,因为错爱而把事实当作最廉价的商品随意丢弃。
当晚,我和外婆在床上抱成一团,看着外婆满身的淤青,我心如刀割,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外婆也一直在流泪,我知道她内心的感受,她的身体和心灵都被彻底摧毁了!她含辛茹苦把四个孩子都拉扯大,反过来却遭受到如此野蛮的对待,老天真是不公啊!当时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让外婆过上好日子,不再让她受苦了!这是我第一次学会了恨和爱!
由于外婆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为了不打扰到她的休息,他们就给我单独一个小床睡在了舅舅的房间里!外婆的房间就在隔壁,贴着墙我还是能感觉到她微弱的气息,毕竟在家里除了外公,外婆是最疼我的!
那天凌晨,非常冷,有点刺骨也很扎心!外婆的妹妹我的婶婶像往常一样走进外婆屋中为她打扫卫生,突然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毫无征兆,我虽然在熟睡中,但猛然就被惊醒了,一骨碌翻身站在了床上,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我当然知道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但我又不愿意去相信这是真的!但这是现实,我永远失去了爱我、疼我的外婆,我又是一个人了!
追悼会上,外婆干瘦的身躯安详地躺在透明棺木中,四周鲜花簇拥,来了好多人为她送行。母亲哭成了泪人,趴在棺木上久久不肯离去。我哭喊着一直想把母亲拉开,只是不想让人再来打搅外婆了,也不忍再看她那没有血色的脸庞。还是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远离这个虚伪无情的人世,她一定能进入天堂!
外婆去世后,我只能暂住在舅舅家。打那以后,我就很少说话,不爱搭理人。潜意识中的怒气一直未消,如果不是舅舅的百般折磨,外婆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我。这个心结至今都未解开,我已经没有机会实现对外婆的承诺了,也后悔当初没有勇敢地冲上去挡住舅舅挥舞的双手,保护好外婆!
上了幼儿园后,我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了下来。但还是不太合群,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其他人在玩耍嬉闹。这时候总有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姑娘过来和我说话,她叫丁红,是个活泼的女孩儿,她的热情让我慢慢从悲伤中解脱了出来,不久我就结交了很多新的小朋友,我也渐渐打开了自己的心门!
时间是会修复一切的。所有痛苦、悲伤、不如意的往事都会在它强大的定力之下灰飞烟灭。它是伟大的魔术师,是人世间唯一公平的规则,没有人能逃脱它的掌控,不管你是富有、贫穷、强健还是懦弱!
在舅舅家度过了战战兢兢的两年,期间当然少不了挨他的训斥。空闲的时候我会逗几只刚生出来的小猫玩玩,我最喜欢做的游戏就是把一窝小猫挨个放在一张我们吃饭的大方桌下的横梁上,让它们用前爪抓住,身子都吊在半空中,支撑不住的小猫就会一个个颤抖地掉下来,当然下面有个柔软的窝!生它们的是我们家养的一只灰黑色大母猫,它很温和,也很听话,却很会抓老鼠,有一次我亲眼看到它敏捷地扑到一只大老鼠,津津有味地一口一口把它吃了下去,最后还舔干了地上的红色,让我见识了这只温柔大猫的强悍一面,它是我们家的守护神,古埃及人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还经常流窜到我们家的后院去玩,那里是一片农田,是自家的。农田的后面是一个很大的工厂,据母亲回忆,我们家古代曾经是一个大家族,祖上有一个大清官,那个工厂后面的一大片土地原来都是我们家的,盖了很多房子,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一把火都给烧了,解放后就建了那个工厂,好在留下了那片田。富含养料的黑色泥土里种植了很多东西:有大白菜、小青菜、扁豆、土豆等食用蔬菜,还有菊花、牡丹、铁树等绿色植物,堪称一个迷你的植物园。特别是一出房门的旁边有一颗祖传下来的巨大的无花果树,树干粗壮,枝叶茂盛,年年都结果,满树都是,个大而且超级甜。每次开果之日就是我上树之时,总是满载而归。拿着胜利果实在田边清澈的小河里清洗干净,赶紧拨了皮就往嘴里塞,那个味道就是甜蜜的味道,这样的童趣对于现在整天沉迷于电子海洋中的孩子是体会不到的!
除了在自家的果园里游荡外,我还会跑到隔壁邻居家的空地上玩。有一位老妇人,我印象极其深刻,她应该是我家一个道不明关系的亲戚,人们称呼她“茨老”。她从不修边幅,杂乱的白发满头都是,就像一个鸡窝堆在头顶,有的地方蓬松,有的地方粘稠。镶过金属的大黄牙七零八落地堆积在嘴里,呼呼喘着粗气,不过眼睛还是挺有神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只要见面就会张着大嘴和我打招呼,大大咧咧的,自然中透着随性。她还会经常邀请我去她家玩,我总是找理由拒绝,因为她的家我只去过一次就迫不及待地退了出来,因为家如其人啊!在一个堆满垃圾的地方我想谁都不会待够一分钟!
“茨老”后面的一家邻居有个露天的大院子,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和我们家不是很熟,当时在他们家的对面有一个工地,我经常会跑去那里捡小石子玩。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正蹲在地上看着一群小蚂蚁在搬家,它们排着队,头尾相连,就像一条黑色的百足虫,蜿蜒向前。突然,我的头顶一阵剧痛,感觉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用手一摸,一个大包赫然隆起,我下意识地站起来四处张望,只见对面篱笆围墙里发出了一阵放荡的怪笑,一个老头狰狞的脸出现了,左手还拿着一块石头。我当时就明白了,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没有掉下来,身边没有人可以帮我,父亲在外地,舅舅骨折卧床,母亲忙于工作,屈辱之下只能自己解决问题了。我再次蹲下身子抓了一把小碎石,带着愤怒把它们扔了出去。那一次我学会了反击。当你受欺凌而无助的时候,适当提升自己的愤怒指数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让别人知道你的不满,知道你不是怂包!
幼年的记忆确实不是很美好,除了在自家的小花园里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美,新鲜的水果和蔬菜,清新的空气外,其余的场景都是在谩骂、暴力、责备下度过的。这也让我更加独立,更加想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这一切!终于等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把我接回了家中,我的求学生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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