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突审易秋河,结果反而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苏青岭只好在东厂暂居下来。又过了几天,当夜二更时分,有番子来找苏青岭去听审,这次审讯改在地牢里,由张世勋亲自开审。苏青岭由东厂番子带领进了地牢铁门,顺着石阶一路走来,进入一间宽敞的屋子,屋子里没有窗户,只在地面上摆放数把椅子,正对着门的墙上被一层帷幔遮挡严实。杨增正和一名锦衣卫的官员说着话,除此之外,就是上次提审易秋河的东厂人员。
苏青岭见过杨增,杨增让他起身,向他道:“这是北镇抚司齐大人。”苏青岭再次俯身叩见。虽然锦衣卫听命于和东厂,不过锦衣卫中品流复杂,各成派系,掌管诏狱的指挥同知齐朝恩和杨增关系紧密,所以这次审讯也请他前来。齐朝恩四十多岁的年纪,中量身材,面皮颇为白净,见苏青岭跪拜,笑眯眯地请他起身。苏青岭再谢,恭敬地起身站到一旁。
这时有番子挑开帷幔,苏青岭这才发现帷幔后面并无墙面,而是用手腕粗的铁条排成的栅栏,紧邻下面的居然是深入地下三丈来深四周砌着条石的天井,天井四壁挂着不少盏油灯,明晃晃一片。整个地牢犹如一座墓坑,自己所在之处乃是听审的地方。对面的牢底墙上有一座犹如墓道封门石的铁闸,地牢中间是天井中央摆放着一把铁椅子,而那个倒霉的易秋河头上套装黑布袋子,周身被紧紧固定在铁椅子上,犹如一具活尸。
这时天井底部的铁闸开了,两个番子抬进来一张桌案和一副小桌椅,桌案摆在易秋河前两丈远的地方,三副小桌摆在旁边。随后张世勋仍是一身飞鱼袍,领着两名近身护卫和一名文书也从铁闸进来,张世勋不紧不慢坐到桌案前,文书各自坐在小桌前,铺开纸笔。
张世勋命令身旁护卫摘下易秋河头上的布套,一瞬间,四周的光亮刺得易秋河已充满血丝的眼睛泪水直流,劲挤了挤双眼,才看到他面前的年轻锦衣卫军官。尽管极度疲惫,易秋河仍强打精神,警惕地注视眼前这人。张世勋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易秋河,折腾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没见有人来捞你呢,不是说好了都察院或者大理寺什么的来接管你的案子吗,要不要帮你催催?”
易秋河哼唧一声,不做回答。张世勋仍问道:“朝廷里的人勾心斗角,才不会管你这种跑龙套的是死是活,不过你能混到一个游击将军算是不错了,要不是蹚这趟浑水,论功行赏起码也该再晋一阶,现在好了,就算我放你出去,你还能在宣府军里混得下去吗?私通北虏,出卖将士,呵呵……我看你不如另投明主,到了俺答汗那里,兴许还能谋个一官半职。”
易秋河又哼了一声,张世勋自顾自道:“怎么,有没有事先谈好条件,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说俺答汗会赏你个什么官呢,百夫长可不可以?”
易秋河龇牙咧嘴,冷笑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回答你不就等于承认我和蒙古人有牵连,蠢材!”
张世勋并不生气,而是仔细地打量他,易秋河怕说多了会泄漏天机,立刻又恢复漠然警惕的神色。张世勋道:“其实你同张寅都清楚朝廷早晚会端了你们这窝耗子,所以早就打算投靠鞑靼蒙古。你在俺答汗手下,若是当上百夫长,也能得到一块的牧场,上百牛羊,运气好的话还能有个奴婢,也能够你一家四口人日常用度,若是连个百夫长也当不上,我看还不如留在大明为好。”
易秋河顿时警惕起来,稍稍低下双眉,猛又把头一扬,说道:“本将根本没有投靠俺答汗,想都没想过。哪怕你是锦衣卫,也不能给我随意捏造投敌的罪名,根本就是欲加之罪!”
张世勋道:“你的主将张寅投敌叛国,你也跟着变节了。知道为什么没人搭救你吗,因为张寅可不是傻子,知道你之所以被捕,肯定是被我们抓到了把柄,他丢车保帅,这不用解释吧?张寅在两日前已经秘密进京去见咸宁侯了。”
易秋河眼角微微抽动,牙齿摩擦得吱吱作响,突然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世勋道:“你现在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只要外面一天没人救你,我无非是关你一天就审你一天,我也不要你的命,不用等你在镇抚司狱里呆到死,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易秋河心脏一阵狂跳,粗重地喘息着,张世勋身子向前探了探,目光殷切地提醒道:“你是明白人,所以我好心告诉你,以利聚人,利尽则散,你在宣府军中有兵有饷,张寅才引你为心腹,现如今你身陷囹圄,留之何用?”
易秋河不语,张世勋继续道:“当局者迷,你眼下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把所知到的宣府军内幕都告诉我,反正你早晚都要说,早说对大家都有利。”
易秋河脸色数易,死死地盯着张世勋,被绑缚铁镣的双脚微微抖动,拉得铁链啷啷响,时间仿佛瞬间凝固,见没了动静,杨增掀开帷幔一角,试图看得更真切一些,一切看在眼里的苏青岭突然心头一凛,暗叫一声“糟了!”几乎与此同时,易秋河仰头疯狂大笑起来,惊得杨增脖子直往后缩。易秋河狂笑之下,使劲往张世勋“呸”了一口唾沫,骂道:“吃奶孩子乳臭未干,诓你爷爷!你们不是被逼得紧了,犯得着在老子身上使手段?有种你现在就杀了我,要是老子死了你还不回家哄你娘?”
张世勋静静等他发泄完,易秋河大笑之下,见他仍是一副无可不可的样子,似乎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于是收敛笑容,亦沉默起来。张世勋微微长出口气,又挺直腰板,端端正正地做好,仿佛这场审讯由此刚刚开始。张世勋拿起桌上一张宣府军的调令,问道:“易秋河,这是锦衣卫在宣府老营里搜出的调令,嘉靖二十八年丁卯月乙巳日,也就是去年端午,你持宣府军调令率部驻防平远堡,今年俺答军自大同东窜入关,你的防区首当其冲,可你由始至终没发一兵一卒,连烽火都没放过一次,直到北虏兵至古北口,京营才得到消息,仓促进兵,接连败北,事情闹到今天这般田地,你们宣府军可谓居功至伟啊!”
易秋河道:“笑话,你满口胡柴扯什么呢,北虏进犯,我当然放了烽火,京营出不出兵,管我边军什么事?至于坚壁清野,严守各城关堡垒,也是既定之策,只要俺答军到了关内,我宣府军再封住边墙,北虏便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倒是朝廷放着险隘不守,再三调边军入关去和北虏骑兵野战,这才是以卵击石,你们这帮狗才不懂军事,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岂能不败?”
张世勋哈哈大笑起来,问道:“这么说来,倒是朝廷过错,冤枉你了?”
易秋河料想这小儿不过如此,随即白了他一眼,道:“不是么?”。
张世勋豁然色变,面照严霜,声色俱厉道:“易秋河你给我老实点!纵敌侵略是既定之策,奉诏勤王是以卵击石,事到如今你还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还有一点朝廷王师的样子吗?朝廷调不动你们宣府的兵,难怪呵,我看只有虏酋俺答才能调得动吧,张寅的妻子儿女眼下都在俺答的王廷里,张寅敢不听从调遣,难道不怕俺答汗一怒之下杀他全家?”
易秋河听了一愣,甚是奇怪,自己并不知道张寅的家眷已经迁到蒙古草原去了,便说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凭这定我的罪?”
张世勋冷笑道:“和你关系大发了。你的平远堡还真是坚壁清野,这几天锦衣卫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一点能证明你们通敌的证据,但这不表示你们没做过。锦衣卫在你住处里找到一封书信,连同一缕青丝,装在一个小小的檀香木匣子里。”
易秋河瞪大眼睛,手脚扯动铁链铮铮作响,几欲起身,向张世勋嚷道:“家书而已,你看了又怎样,家里人写信来也犯王法么!”张世勋身旁的亲兵看他有些躁狂,准备过来按住他,张世勋示意两人回去。
看着易秋河渐渐平静下来,张世勋这才道:“写家书当然不犯法了,看来你的夫人也是知书达礼之人。你孤身塞外,寂寥之时回看此信,妻儿犹在眼前,漫漫长夜,也不觉得太过孤寂。你销毁了同蒙古人来往的所有信函,却没烧掉这一封,见信如见人,怎能舍得烧掉啊,何况信上又没什么军情机密,也没人知道信是从哪里寄来的。”
易秋河冲张世勋直嚷嚷道:“别指望拿家人来威胁我!”
张世勋接着道:“你儿子今年十四岁了,眼见着长大成人了,女儿也该有十岁了……喔,不知这孩子有没有车轮高呢?听说蒙古人杀小孩前要量一量身高,没超过车轮是不杀的……”
易秋河陡然色变,瞬间几乎要跳起来,亲兵连忙冲上去,左右强行把他按在铁椅上,易秋河咬牙切齿,嘶声道:“你胡说些什么,有种你杀了我!”
天井上众人听见底下动静大了,苏青岭遥见张世勋只是微笑地看着易秋河,也不答话,过了片刻才道:“我们在蒙古也有眼线,密报上说去年底张寅把他的家眷送到蒙古草原,安置在俺答的王廷里,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分别是一子一女,就是从你的平远堡出塞的。这原本也算不上多大事情,直到在平远堡搜出你那封家书,信上说了不少事,也提到你那两个孩子,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头,我把你的这封信同以前的密报反复核对,终于明白你家妻小是冒用张寅家眷的名义留在俺答王廷,原来你不知道。”
易秋河满脸疑惑,也陷入思索之中,不在挣扎了,天井上的杨增等人也感奇怪。易秋河仍是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为什么都没对我说起过……”
张世勋道:“你一介武夫,能娶到这样一位对你一往情深的媳妇儿也是福气了,她没背着你做见不得光的事,偷奸耍滑的是张寅。是他要你媳妇冒充身份留在草原上,理由可以随便编,只要你媳妇相信就行,说不定你儿子见着张寅还要叫声爹呢!”
易秋河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世勋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张寅和蒙古人勾结在一起到底图谋什么?是自己私通北虏还是受人指使,究竟什么秘密如此重要,非得要用自己妻子儿女作人质才能令俺达安心,你该告诉我才是!”
几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易秋河吼道:“我不信,你们厂卫一向翻云覆雨玩弄手段,我的妻子怎么会冒充张寅的家眷,我不信!”
张世勋起身道:“你稍安勿躁,不信是吧,那我告诉你,有个蒙古人叫火你赤·乌恩其,眼下就关在这座地牢里,趁着现在有时间,我正想把他叫来问问,反正我也觉得事有蹊跷,搞清楚才好。”
易秋河听了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个叫乌恩其的蒙古人是俺答汗的心腹,正是又他为自己将一家妻小转送草原的。
张世勋悠然自得地看着易秋河惊慌失措的样子,便道:“只好先委屈你了。”一招手,身边亲兵上前,用麻布塞住易秋河的嘴,狱卒开动机关,一阵轰轰隆隆的响声中,易秋河所在之处的石板向两侧开启,连人带椅缓缓沉入地下,等到椅子落地,易秋河头顶上的石板又缓缓合并,这一幕直看得苏青岭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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