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一座宫殿里的灯却还依旧亮着。
纤弱柔丽的少女披着雪白的狐裘坐在灯下,垂着眼,看漆木香器缓缓吐出雪白的香雾。
沉默良久,她忽而轻声笑道:
“父皇莫要忧虑,容贼求这门婚事,却是在向皇室低头。既然如此,应了他又如何?”
坐在她对面那焦急,忧虑,慌乱的男人赫然是当今的天子元循。
“文昭……”
他心中似有千句万句话要说,然而到最后也不过是又唤了他这“女儿”一声:“你……”
那被唤作元文昭的少女笑了笑,忽而竟换了少年的声音,轻如鹅毛似地说了几句话。
“容家娶我进门,也不敢亏待了我,更不敢对我用强,儿臣是个男儿的身份不会被发现的。”
“万一……万一……”
“没有万一。”
那扮了女装的少年又换成了女音,平淡道:“最多不过是身死而已,父皇又有何惧?”
他却瞧见他那父皇不说话了,便明白——他的父皇的确是怕死的。
如此帝王。
他在心中有些叹息,又有些无奈,只得露出一个笑:“难道父皇不应下这桩婚事,容贼便罢休了么?儿臣不怪父王……”
“他不允许我有子嗣啊!”
元循近乎于神经质地抓着他的袖子,带着浓浓的恐惧与绝望:“文昭,他,那个男人,他不会允许我有儿郎的……”
啧,又来了。
少年微笑着地抽出自己的袖子,蛊惑般微启薄唇:“父皇,不要惧怕。”
雪依旧在下,灯火摇曳。
殿中人语低不可闻,能知晓他们谈了什么的,只有风。
只剩些只言片语被风撕扯破,跌落在雪地里。
“洞房花烛时,便要哪个妹妹易容作我的模样……”
“若是容贼之子……我便喂他一杯毒酒……”
“儿臣并非断袖之癖……笼络他的心思……”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又不知何时,灯火熄灭,太监,宫女,团团拥簇着一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座宫殿。
“少女”和衣而坐,久久未眠。
“呵……”
良久,他轻轻柔柔的嗓音里带了点冷意与懒洋洋似地嘲弄,自言自语道:“想娶我为妻?我倒要看你,消不消受得起呐。”
他本不需男扮女装,然而当今的皇上元循不过是定王容胥的傀儡,惊慌恐惧之下,竟
竟是死死瞒着他是男儿的真相,唯恐他被容胥害了去。
十五年前天下战乱不休,宸京被叛贼焚毁,刚被推上皇位的元循带着仅剩的几个宫人被无数乱兵逼迫逃窜,容胥在那时恭恭敬敬地迎了他做天子。
挟天子,令诸侯,此人实是枭雄。
他的独子想娶他为妻?
也是,娶公主为妻,两家便是姻亲。凡事都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日后容胥若是想要窃国,倒也站得住脚——毕竟元循无子,若是容胥之子立先前皇室的公主为后,倒也不算是亏待……
他的思绪逐渐飘远,忽而听得一只鸟在他窗前叫了一声。
小小的竹片放在积雪的窗台上,上面刻着小到几乎看不清的字。
元文昭又点了灯。
他在灯下微微笑着,盯着那竹片看的目光却几乎要把竹片盯出个洞来。
很好。
他终究还是温柔地笑了,将这竹片丢进炭盆里,和衣而眠。
炭盆的底部,薄薄的竹片很快蜷曲,发红,带着上面“定王之子破戎还朝”的字样,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
黑暗吞噬着这座宫殿,宛如一个王朝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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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昨天下了雪的缘故,今天倒是少见地出了太阳。
然而即便是这样,寒风依旧凌冽如刀,刮在人的脸颊上隐隐作痛。
辰时,喜鹊儿在枝上“喳喳”地叫,一行人缓缓登上城墙。
昨夜已经着人扫净了城门前的雪,一夜的功夫却又下了薄薄的一层。站在城墙上眺望,实在是当得一句银装素裹,好雪景。
站在城墙上等着自己的世子归来的定王容胥却微微皱了眉。
薄雪易成冰。
信儿必率骑兵先至,若是在冰上打滑……
他的神色时时刻刻都是有人看着的,这一皱眉自然也有人看见。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兵权,挟天子,令诸侯,当之无愧的北方霸主容胥可只有容信一个独子。
如今公子信征讨西戎大胜归来,容胥却皱了眉,难道是二人间竟生隙了不成?自诩为聪明人的某些人不禁生出了些心思。
生了心思便生了,偏偏却有人要说出来:“大王,可是担心信郎君?”
顿时,众人都悄悄对那人怒目而视。
那人感觉到众人怒瞪他,反倒无赖似地挑了眉一笑。
原来却是卢荫。
他是追随容胥多年的众谋士之一,难怪敢
敢在这时候说话。
容胥于是转头看他,竟是露出一个宽容的笑容来,缓缓问道:“何解?”
卢荫拢了拢袖子。
他年纪已大,宛如被埋在裘衣里,整个人瞧着单薄消瘦:“荫也是为人父母的人。做人父母的,见着外面冰冻三尺的,能不担心子女么?”
“然而大王实在是无须忧心。”
天气实在是有些冷了,他说话时呼出来的都是白气,遮遮掩掩倒叫人看不清他的真正神色,只在那话里听出两分笑意:“信郎君是惜马的人,必然是用枯草裹了马蹄前行。虽说不快,过一会儿便必然毫发无损地带着飞鸿骑来拜见大王。”
他此话一出,容胥脸上的笑容便真切许多。
他远远眺着那边已经有规规规整丝毫不乱的黑点出现,知晓是自己那“独子”来了,心里一松,神色便有松动。
实在是不该露出这软肋。
他如是想,便抛出了另外一件事转移话题,且吓众臣一下:“本王与我那犬子求了一桩姻缘,今日他还朝,便当赏赐罢。”
既闻此言,众人神色各异,早叫容胥看在眼里。
那些个措手不及的憨人遭了惊吓,早知内情的人却是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聋作哑。
“这……”
容胥的表弟钟离邦很明显便是遭了惊吓的人之一。
“哪家的女郎?”
他骁勇善战,只是脑子不太灵光,此时仗着自己的亲属关系与容胥悄悄道:“主公,这么大的事……”
虽说他自认为自己这算是窃窃私语,只可惜天生一个大嗓门,这私语硬是叫所有来迎定王世子容信得胜归来的大小官员都听得见了。
容胥睨了他一眼,也不接他的话,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
“久闻此女贤良淑德……”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吾家小儿亦是英武不凡……”
众人俱凝心聚神。
“前些日子……”
……你倒是说是谁啊!
硬是长篇大论吊够了众人的胃口,容胥才淡淡吐露了这女子的身份:
“昭阳公主元氏,堪配吾儿!”
……
此时此刻容信正骑在马上率领自己的部曲前行。
他远远瞧见城墙上小小的人影,猜到大抵是自己的父亲来迎他,不禁心情也激动了几分:“传令下去,城门在前,三军肃静。”
这少年将军大约十四五岁,生得俊美英挺
挺。容胥说出“堪配吾儿”这等言语,委实是当得上他的。
此时此刻他自然是不知晓自己如今已经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未婚妻,只是心道:不知阿爹这半年在新京城里,是不是瘦了?
心中有这般思量,乃是他自我感觉自己征讨来犯的西戎日日奔袭,打得人瘦了一圈,他爹也委实应当瘦一圈才对。
噫!实在是怀念新京街头巷角的酒肆里的吃食。
想到这里,他前行的脚步不禁微微快了一点。
半个时辰后,城门轰然打开。
“信不负父王之托!”
容信翻身下马,对容胥行将礼:“今上荷天子洪福,下赖将士用命,朝中大臣指示得宜,贼大溃败。擒西戎四王子,斩首千余人,三军已列阵,请父王观献俘礼!”
“吾儿速起!”
容胥把他扶起来大笑道:“本王自闻捷报传来,即待你这小子归来之日!”
他这笑实在是畅快极了:“西戎常犯我朝百姓,今我儿拘了那西戎王之子,岂不快哉!”
容信也忍不住露出笑意:“非儿臣一人之功……”
他正还待要说什么,忽而听得他爹容胥道:“怪不得我自昨日便听得喜鹊在叫。原来竟是双喜临门!”
嗯?
“吾儿还不知吧?圣上金口玉言赐婚于你,许了昭阳公主与你为妻。”
容胥理所当然地骄傲道:
“娶妻,成家,立业,吾儿终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这岂不又是一喜耶?可惜今日朝会已毕,只好待明日休沐再与为父共进帝宫谢恩了。”
“灰头土脸。明日装扮再整齐些!”
也直到这时他似乎才开始打量容信,伸手蹭去他脸上的枯草叶,偏过头去轻哼一声:
“瘦了。”
老父别扭的关心容信没有收到,因为此时此刻他脑袋就宛如被“赐婚”这个词敲碎似的,差点丢了三魂,没了七魄。
“父王……”
“嗯?”
深吸一口气,容信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未想到……故而有些惊喜罢了。”
……当然不是,他有话要说!
父王,你……你忘了儿臣是个女人吗?
我娶了昭阳公主回来,该如何……到底该如何……昭阳公主是个女人,儿臣也是个女人啊!
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能力,容信一向认为自己不能。
……如今她发现,她可以。
此事容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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