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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星岛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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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星岛小妹

    早晨,计划下地的船员齐聚主甲板。新加坡樟宜港外锚地,风

    和日丽,几个孤零的小岛白沙环绕,椰子树倾身折腰,亲吻着碧翠

    的海水。确是一湾椰影三面海,水琼天碧处处花。远眺狮城,桥梁

    飞渡,楼宇林立,美军基地霸气一隅,二轨竟说是与海滩美女混搭。

    陆翊明心里特激动,嘴上不吱声,因为他是第一次到国外。他

    一点都不厌烦交通艇。交通艇马达喷着青烟,“唰唰”地抨击着白

    浪,一刻钟光景即进入新加坡河,穿过飞来的两道高架桥,退档减

    速,继续沿河道向市区进发。河道越来越窄,岸壁和灯柱匆匆向后

    跑,终于在叫着“克拉”的码头停靠。

    水手长黄虎成火红的脸庞侧着,小声地介绍说 :“这克拉码头名

    气可大哩,据说是一个在此登岸开埠的洋人的名字。罗少刚很担心

    你的下地安全,你跟着我吧。”陆翊明点点头没有吱声,只触摸了一

    下揣在兜里预支的二百坡币。心下刚刚对比了国内的长江大桥和这

    座大桥谁更胜一筹,还想到外国的土地踩在脚下能有什么感觉。二

    轨斜扫了陆翊明一眼,陆翊明看在眼里,心里也清楚,因为他递过

    的眼神再明白不过,只要跟着他走就好,应允的好事很快就能兑现。

    “大熊猫,人家大学生要你特别照看吗?”

    “唐老鸭就爱呱呱叫,碍着你什么。”于枝鸿不耐烦地呛了一

    句。“就是嘛,我算半新的船员,但新加坡没来过,一起跟着你就得

    嘞!”石克猛一旁帮腔,扭头毕恭毕敬地对着水手长笑笑。

    石克猛的职务是二级水手(在船上等同于二台(1)的最低职

    位,工资较一级水手(2)和机工低一档。)这一职务因为技术含量

    不高,成员多是依照国家的扶贫政策照顾落后地区的农民子弟,还

    有小部分因为公司征用地,附带解决的城乡结合部的就业人员,大

    多在当地属于家境殷实或小有背景,石克猛属于后者。他的体格继

    承了中国无数代农民善于吃苦耐劳的优良基因,体态敦实,像场院

    里的碌碡,平时只做一些甲板除锈涂漆,清扫大仓,以及进出港带

    缆起猫的辅助工作,正宗的黑小麦肤色,栗黑油亮。陆翊明一跃,

    跨上潮湿的石阶,用力踩了踩,可能连续七八天没有接触地面了,

    感觉大地很瓷实,脚跟有些发软,身子有些轻漂。正是涨潮时,河

    面距离路面仅十余级,“噔、噔、噔”几步蹿上了通向市区的码头公

    路。内心里感叹,这石阶,这石材,这大地,都是世界的。

    一行下地的,除了陆翊明和二水石克猛,均是涉足过几大洋的

    海员,对新加坡的地标性建筑,失去了品评的兴趣,况又各怀心事,

    因此,一路疾走,并不多话。唯有陆翊明和小石,行进中不忘走马

    观花,“滑溜”眼珠子。

    鱼尾狮体色洁白,矗立河口凝望大海,正喷着水柱,二人连声

    说美。进入市区,乌黑崭新的柏油路两侧,植着小叶榕树和生长在

    低纬度的葵叶植物是天然的遮阳伞,大家尽量行走在荫影里。左拐

    右拐,很快走过几个街口,高达豪华的建筑越来越多,街道开始被

    挤压得越来越紧,行人大多步履匆匆,迅捷急促,生怕被炽热的太

    阳灼伤了皮肤似的。不时有身着蜡染花布做成的巴迪衫的马来人安

    静的低眉而过。

    “呵,捂痱子吗?这潮热的天!”石克猛嚷道。两个大胡子印

    度人,守在一座高楼大门口,头戴棕色磨盘布巾,一本正经,肃穆

    抢眼。

    于枝鸿说 :“就是吃那饭的!”

    “那么大的胡子?”

    “戴布巾是民族习惯。锡克族留大胡子是为了防止虫子在睡觉时

    掉进嘴里,那不就杀生了?”于枝鸿又解释说。

    石克猛做了个鬼脸 :“知识渊博!”

    “小石头你挺能拍我!”干钩鱼瞪了石克猛一眼。

    陆翊明心里正揣摩着那布巾是什么材料,透气性如何。

    “chan ! dorlor?chan,chan!”高楼角落的庇荫处蹿出两个

    瘦猴似的男子,觑着左右,匆匆的溜到近前,眼窝深陷,面色黄暗,

    操着马来口音的英语,连说带比划,一股怪怪的味道随着这两人身

    上跟过来直往鼻子里钻。

    “套汇的,不理他们!这些人多吸毒,赚了钱也吸掉了,看那干

    瘪的样!”二轨提醒陆翊明说,二轨的精气神很充盈,一扫几天来

    的萎顿,声音高亢,和广东茶馆里的嗓门差不多,特意对着陆翊明

    补充说 :“利用各国的汇率差倒卖,属违法,很多是骗子!”

    “逃汇”这个词,也是第一次,陆翊明若有所思,对“利用汇率

    差赚钱”不明白,但觉得新鲜。

    二轨本就觉得高内地人一等,这一拨人里,他的级别最高,薪

    水八九千港币,自我觉是上等社会,下地纯是消遣,考虑到前日给

    了陆翊明一个许诺,才一路同行至此,否则早乘的士走了。看到水

    手长待陆翊明亲切,生活中的事,不便干涉,又非同一部门,听人

    说水手长还有个什么党小组长的身份,只好暗示陆翊明这么走下去

    实在没意思。在他眼里,陆翊明已是机敏勇敢的同事,可逛码头玩

    耍的一套还是个大陆仔,不懂道行。几次暗示见陆翊明都没有反应,

    便看着陆翊明吆喝 :“走先嘞!”分手时眼神已现春光,独自向着谙

    熟的地方去了。

    “哼,一个弄笔杆子的,也上来干二水的行当,老脸也好意思

    搁?倒规矩起我们了,叫我们下地老实点,别给国家和公司抹黑,

    我们能抹什么黑?净说些好听的,不为了赚几个外汇,鬼才信!”

    于枝鸿说着摸了下手包里的一叠坡币。“嘿,我说干钩鱼啊,你放着

    四鬼的职务不借,上来做机工为了什么?”“二副贝汉庭不也上来干

    一水的活吗?”见众人只顾走路没应答的,水手长接过话茬。

    “既赚了外汇,又赚个学习或者说见识一下国外管理的机会,一

    举两得嘛!”水手长很坚硬的面庞骨骼,透出了一股子男子汉坚持

    原则的硬气。

    “这多实在,他要是也这么讲,听起来不就舒服的多了吗?他罗

    少刚一个编稿子的,拿着科级干部的工资,干着二级水手的活,说

    着不贴边不靠谱的话,就是看不惯!大把的外汇直接划给公司,我

    们自己拿的钱只是零头,我们下个地,他不应该防贼似的,看他站

    在扶梯口时的那个眼神!”水手长见没再接话的,声音低下来,理

    了下头发。他的头发打了摩丝,很是齐整。尖角白皮凉鞋擦的光亮,

    蓝边白底 t 恤搭配着超级开脚的白色喇叭裤,带一付金边茶色蛤蟆

    眼镜,展露出自命不凡的气质。

    “你咋不演讲了?这身奈波万的打扮让你感觉不错啊!”他早就

    不屑与这一行人继续为伍,听石克猛如此不敬的评价,气呼呼的也

    独行去了。其他船员们也似有默契,各自自由结合,很快分头走开

    了。陆翊明和石克猛对望了一眼,看了看水手长,心想,不是要求

    三人以上同行吗?罗少刚不是昨晚刚普的法?瞥了一眼水手长,只

    见他神情内敛,平静的如秋天的湖水,全没看见一样。陆翊明是第

    一次到国外,石克猛虽说上过两条船,但新加坡却也是首次,所以

    二人自愿与湖的水手长同路。

    正行走间,标示着绿色的文和黑色的英文两种艺术字体

    的一处店面,高约三米,横宽丈余,门框门楣涂刷了淡黄的油漆,

    装饰简单,陆翊明示意进小店看看,水手长先自进了店门,两人也

    随之而入。水手长先是和站立一旁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伸出右手

    互相摸了摸手心。继而对着走上前来迎客的中年女子双手合十,这

    女子身材修长,步履轻盈,头裹纱丽,着装又宽又长,遮手盖脚,

    嘴角也向上翘了翘,恭恭敬敬的回了一礼。店内四周挂满了色彩鲜

    艳、图案别致的南洋特色的服饰类用品。

    在一旁清亮洁净的耳房里,三个孩子显然是刚净完手的样子,

    甩着小手,围到餐桌边准备用餐,当中还坐着一女性老者,均是一

    副额首向善、彬彬有礼的神态。店内几净窗明,不现一丝杂尘,中

    年女人说着当地味道的英文,意思是十分欢迎光临小店,任选任看。

    石克猛说 :“卢可,卢可(look look)。”三人卢可了一圈,明白这是

    一个靠家庭成员开办的小店,东西非己爱慕,花掉半个坡币的欲望

    都没有。

    “啊呀!你猜他们怎样吃饭?用手抓!”才出店门,小石发现新

    大陆一样的嚷道。

    “那么大嗓门!”水手长语气沉稳有力。

    “就这习惯,其实他们很注意卫生,吃饭前先净手,认为

    只有用手吃饭才有利于感受真主的恩赐有多美好,对食物美味的领

    略才细致。”

    “真是要好好地理解,小的时候,抓着吃饭,要挨我爷爷打手背

    的。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小石头,我们要跟水手长好好地学

    呀,好好地学呀!”陆翊明活泼起来,调皮的学了一句某个小品演

    员的经典台词。

    “这是必须的,我刚出国那时,礼仪要求特别严谨。走在马路上

    两人成排三人为伍,外国佬看到常竖大拇哥的。遇到华侨时,对我

    们那个热情劲就更让人感动,常邀请我们到他们家里坐客。真应了

    那句古话,有礼(理)走遍天下,这两年有点走样!”水手长欲言

    又止。

    “这让我想起了法国有本小说,里面描写外籍兵团的士兵行走在

    巴黎街道上的故事,漂亮浪漫的法国女郎常常被那严整的军容所感

    动,竟然冲上去拥抱送吻!”陆翊明赶忙亮出自己的知识储备,卖

    弄一下。

    “什么,有这种大好事,这个航次不是要停靠法国吗?到时候,

    去感受感受!”石克猛抿着嘴嬉皮笑脸的说道。

    “崇拜英雄,尚美!有的店面,还免他们的饭单!”水手长一面

    补充,一面右拐进入一条不算很宽的街道。迎面一排中西合璧风格

    的广州骑楼,简洁现代,细石米墙,山花挑檐,拱形雨篷,饰以几

    何图案,整个建筑活泼美观而且实用。鳞次栉比的店铺,中文招牌

    亲切醒目,大有广州市上下九的韵味。

    “华洋百货”四个黄底蓝框红字的招牌赫然眼前,由二层竖起,

    直到店面的三层顶部。一行人推门而入,店门内侧角落里数盆洁白

    的兰花开的正盛,清香阵阵。

    款步迎过来一位三十八九岁的女子,身架细挑,着镶镂空红线

    绣案的旗袍,无簪珥之饰,颇有大陆岭南女子特有的娇俏曲线和大

    家闺秀的古风韵致,伸过来金丝一样柔韧的胳膊招呼水手长。

    女子一声大哥叫的亲切,宛若亲人相见 ;水手长宛若洪钟的嗓

    音称呼她妹子,完全是故友重逢的热情。三人未入店面,而是顺侧

    门被引入一条穿过荷塘的弯曲石径,进入一座精舍。门厅抬头处,

    一长约米余,宽约数十余公分的黄花梨木雕匾额,劲书汉碑味十足

    的“天缘阁”三个字,落款“岭南谢熙”。迎门一副六尺大字“礼

    仪”立轴,也是隶书,气势雄浑庄重,神韵潇洒,集汉晋之长,也

    是谢熙的作品。

    只见一旁是清秀隽逸的蝇头小楷,详细的介绍着谢熙的生平,

    落款和押宝均是“岭南梅馨”。

    一侧山墙用深蓝色熟宣,金粉写就的智永集书圣《心经》字体,

    灵气秀美。另一竖屏,白宣写就一首《踏莎行》,用的字体却是乙瑛

    碑的隶书体,字体隽永劲气内敛 :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

    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

    人更在春山外。

    屋内装饰,一水的黑胡桃材质,上的清漆,陈设鸡翅案几,木

    材纹理分明。里处的一张台案上,靠墙一侧有笔砚墨宝,毛毡上置

    着宣纸,写的是一副墨竹,尚未完工。透过玻璃,屋外窗沿攀满了

    青藤。此时的南洋虽是二三月份 , 室外酷热已胜过北方炎夏,室内

    吹着空调,众人一进到这间屋子,马上感觉一阵透心的清凉。

    水手长三人,里端客室就座,围一造型宽大、整体成心型的

    花梨根雕茶台,水手长端正身板,标准化的礼仪手势,把陆翊明和

    石克猛作了介绍。寒暄过后,方知这中年女子姓梅,与水手长原是

    故交,已近三年不见,自然相互惦念。陆翊明和石克猛只是不知水

    手长与这样气质高雅的梅老板是怎的相知相识,又如此亲密,顿觉

    好奇。

    茶台上事先放置了新鲜水果,高脚盘里盛着的布朗红得发紫,

    看一眼便能觉出甜酸可口的味道,勾出嘴里一股一股的津液。另一

    个高脚盘子里马来的三竹色泽深紫,果蒂翠绿欲滴,未及触碰,便

    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隐约渗入心扉。

    被水手长称呼妹子的梅老板,容色滋润,举止婉约,旗袍开叉

    处探出的双腿,雪白纤细。梅老板十指飘香,一面斟茶,一面彬彬

    有礼的额首与三位应答。茶汤碧绿,清若泉水,香气沁人心脾 ;仔

    细端详,微微带些金黄。见梅老板对水手长尊敬亲切,判定这杯中

    茶亦必是茶中佳品。陆翊明想着,不管水手长和梅老板是何等关系,

    她毕竟非我国人,总不得让她小瞧了。这茶既是佳品,那“牛饮”

    是绝对不可以的。于是拿出在南京逛夫子庙时学到的品茶皮毛技艺,

    依照法式,腰背笔直,闭目凝神,先在鼻子前闻香,然后双手端起

    茶盅,啜起嘴唇,浅浅的吸吮了一口,让空气、唾液和茶汤三者充

    分的混合,“咜、咜”有声,细细地咋沫了一下,脱口道 :“嗯,极

    好的茶!”听到陆翊明称赞,这梅老板看着陆翊明的认真劲,面露

    欣悦,连连点头。说道 :“这是台湾的冻顶乌龙,在南洋一带久负盛

    名。在台湾的鹿谷乡,素有“北文山、南冻顶”的美誉。””梅老板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 :“这中华文华是浸淫到骨子里了,一讲到中华,

    就滔滔不绝,刹不住车,就连这些摆设都是中华元素。”陆翊明深知

    对于品茶,略知一二都谈不上,在如此饮茶、品茶的绝妙精舍更是

    首次,所以专注倾听,并不接话。

    举止一向严谨水手长感觉梅老板这两年的生意发展的很快,未

    曾见过这间精舍,不禁感叹道 :“老海员都说做上了我们这一行只

    消三五年,就请你下地做官都懒了。我看要是在你这清新雅致的环

    境里过上一年,只怕神仙的日子也比不了!”一旁的陆翊明心里琢

    磨 :“水手长今天说话不但是喜欢用些文词,而且听起来做海员还做

    得很是豪迈了。真是造化弄人,环境文气,人也不由得你不文绉绉

    的了,只是——?”梅老板则毫不吝啬温情轻语 :“你要是能在我这

    里住下,求之不得,里外正有个依靠。”水手长听她说得诚恳大方,

    心下感动,动容地说道 :“多谢抬爱,可惜我生来一副奔波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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