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尘离开网吧后，夕阳西下，天边的晚霞绚丽夺目，他站在路边，目光空洞地望着车辆来来往往，许久后，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香烟凑到嘴边，却发现早已燃尽熄灭。他慢慢的走着，回到了狭窄的出租屋，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也不知道他这么躺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了。黑暗中，他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叶尘拿起手机一看来电人的名字，犹豫了片刻，还是接听了电话。
“喂，老何。”
“什么时候回来的？”电话那头也沉默了半天，语气凝重。
“有几天了。”
“你现在在哪？住家里还是住哪个朋友家？”
“没有。”叶尘从床上坐了起来，从口袋里摸了跟烟，点上，“在外面租的房子。”
“哪条街？”
“青年路。”
“我马上过来。”
不到二十分钟，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推开了叶尘的房门，把房间的灯打开，老何清瘦，高个，满下巴没有刮的胡茬，看着坐在床上抽烟的叶尘，没有说话。
出租房很小，只有一张床，没有别的家具，老何索性将手中的袋子放在床上，拿出里面包着的打包盒，有煎饺，有卤面，有炸鸡爪，都是叶尘最喜欢吃的，摆好。
老何最后从袋子里拿出来两瓶江小白，拧开了一瓶，递给叶尘，“出去多久了？”
叶尘看着老何递过来的酒，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接过来了，“两年了。”
“嬲，眨下眼睛就两年了，好像昨天还在跟你打九七一样。”老何夹了一个饺子扔进嘴里，“快吃，一看你晚上就没吃东西。”
叶尘没有拿筷子，仰头喝了口酒。两人默默地看着对方，都在等着谁先开口。
“你父母怎么样？”老何忍不住开口。
“跟天塌下来一样。”叶尘淡漠地道。
“嗯，我一想也是。”老何也放下筷子，喝了口酒，“他们也是劳苦一生，想着你念完大学，找个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成家立业，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就成，你也争气，除了爱打打游戏，你打小也没让他们操过心，虽说大学也不是什么顶尖的名牌大学，但也算是个好大学了。工作也是靠你自己找的，没让他们多出一点力。”
“是啊。”叶尘接过老何的话，突然笑了，“可是我却辞职回家了。”
“说真的，今天中午我听别人说你在网吧跟一个黄毛干起来的时候，我怎么都不信的。”老何看着叶尘，眼中有些担忧，“在我印象中，虽说你平时经常跟我们这帮不成器的家伙在网吧玩、在游戏厅玩，但是除了玩游戏，玩钱、打架、泡妞你一概不沾，终究是个懂事的小子，非常听你父母的话，非常不愿意你父母为你操心，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现在会做出这种决定。”
“没办法，干不下去。”叶尘喝了口酒，摸出两根烟，递给老何一根，自己点上一根，“也算我时运不济吧，怨不来别的。”
“你说说看，我听听。”老何接过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进项目后，才知道这个项目已经是个半死不活的状态了。十几个亿的项目，干了一年多，资金才下来一个亿多一点，其中一半还是给拨的。没钱下来，施工队伍也熬不住，之后又陆陆续续地退场了。我呢，就跟个打杂的一样，今天现场还有人干活，就跑过去看看，没人明天就把你安排去写资料，后天又把你弄到地磅房看地磅写榜单，结果看了半个月的沙卵石。之后项目彻底停了，没活干了，把你弄到公司机关里去。当时我一想，能去北京，听着还进机关了，好像还不错的样子，以为终于能熬出头，结果下午到了那里，接我的人指了指办公室，跟我说，随便找个空位，先坐着。说完这一句之后就走了，结果一直到后来啊，也没人告诉我说我的工作是什么，要我来干嘛的，几点上下班啊？作息时间啊？我住哪儿啊？公司食堂在哪儿啊？没人告诉我。一直到了下午六点，办公室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走光了，根本没人瞧过我一眼，我寻思先出去抽根烟吧。下楼之后，点了根烟，抽完想找个垃圾桶扔烟头，老何我跟你说啊！我当时找了一圈，没找着，当时我就乐了，我真笑了！我踏马连个垃圾桶都找不着！真的！”
叶尘笑着举起酒瓶，灌了一大口，狠狠咽下去。
“湖南这边现在还穿短袖不是？我跟你说啊，北京那边可冷了，当时我穿着件长袖，站在外面，冻得跟傻子一样，想着去办公室从行李箱先拿件外套穿上吧，结果再到楼下，门锁上了！开不了门了！哈哈哈！找谁呢？谁我也不认识啊！谁也不认识我啊！等吧！我就蹲在门口，蹲了俩小时，终于等到一个同事进去拿东西，给开了门，问我干嘛的，我说了情况，然后他问我，那个接我的领导给我安排了寝室没，我说没啊，他想了半天，让我先拿着行李先去他寝室。也就和这出租屋差不多地方啊，四张床，我进去之后，他们连翻身看我一眼都没有，跟别说问一句我是谁了。也没有别的地方给我，我裹了件厚实点的衣服，靠着墙，坐了一夜。晚上啊，我瞧着这四张床，心里想着：这就是我今后的同事了，以后我就得在这里工作了。我不断地想，不断地想，越想，我心里越怕！哈哈哈，老何！我真的怕！”
老何默默地抽着烟，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叶尘不会喝酒，就算是度数不高的江小白，这么几大口灌下去，加上心里闷着气，越说越上头，“老何啊！我知道！你跟他们一样！我…我爸妈、邻居、包括朋友！肯定想着：哎呀叶尘这小子不争气！吃不了苦！这才多久，就尥蹶子不干了！肯定是娇生惯养，吃不了苦！你看当年他爸妈花了多少心血，供他念完大学，如今呢？白费了！跟混混没什么区别了！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小叶，你别想太多，没人这么说你。”
“行了吧老何！我是醉了！我是说话有些不利索了！但我还没糊涂！”叶尘指着老何笑道，“工地上晒太阳、吃灰，那是事么？不叫事！我家里穷！家里十六岁才有空调！我刚入行，没有好好学么？同分到我们项目的几个新入职的，我们工区主任！当着我们几个人的面！指着我说！你们这几个蛋子，就小叶还像点样子！像个能做事的人！我不会看领导脸色，不会讨上司喜欢么？是！老何你知道！我不爱说话！不爱搭理别人，可人情世故我懂啊！不喜欢我可以装作喜欢啊！我可以戴上面具啊！晚上我师傅给我打电话，说咱俩一起去洗个澡，洗完后我特意早点出来把钱付了，问了他挑的技师是几号，下次好事先安排。一出来我师傅义正言辞地说小叶你这不像话啊！我叫你出来洗澡，该我请你啊！你怎么把钱付了呢！我这不还得舔着脸说应该的，师傅您愿意喊我来陪您，是您看得起，您给面子，我得兜着！平时上头下来什么任务了，不用他们吩咐，什么脏活累活，通知一到，我戴上安全帽就去了。还有！老何你知道！我喝不了酒！啤酒都灌不下去一瓶！但跟他们在桌上，白的，二两的杯子，不也整杯整杯往肚子里吞？不能吐桌上，难看！领导看了不像话！扶着墙，到厕所吐，吐完接着喝，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到半夜，胃痛到醒过来，一看手机凌晨一点，爬到厕所吐，一小时吐一回。”
正说着，叶尘趴在窗口，哇哇往外吐，老何上前拍着叶尘的背，看着他眼角的泪水，暗暗叹气。
吐完之后，叶尘漱了漱口，泪水再也忍不住，哽咽不止“我真的不想……我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北京的时候，我真的怕！我真的怕自己一辈子就那样了！我真的怕……”
老何看着叶尘无助痛苦，鼻子一酸，缓缓拍着他的背后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不是回来了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许久后，叶尘才宣泄完心中压抑的情绪，拿纸擦了擦眼泪，擤干净鼻涕，歉意地苦笑，“抱歉啊老何，喝醉了一时失态，糊里糊涂地说了一大堆废话，让你见笑了。”
“你这小子，说的什么屁话。”老何揉了揉眼角，咧嘴一笑，“舒服了些么。”
“嗯，好受很多了。”叶尘点点头。
“吃点吧，就你小子的胃口，一顿不吃得难受死你。”老何一边说着，一边把两人的酒瓶拧上，扔进垃圾桶里。“你这小子，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就觉得你少年老成，那时候你才多大？十五还是十六？”
“十六。”叶尘嚼着饺子回答道。
“嗯，哈哈，我还记得那天呢！”老何笑着回忆道，“那天我从厂里换班回来，去游戏厅逛着玩呢，最开始玩得可疯了，下班了就玩九七，觉着可好玩了，后来玩着玩着，就没人能打过我了，那时候就觉着没意思，玩别的游戏去了，突然有人跟我说，来了个玩九七的高手，一下午没挪过屁股，一个币打了几个钟头了。我过去一看，说原来只是个小屁孩，旁边那些吊毛就拱火，说我打不过你，我当时就放了句狠话，说我要是打不过你这个小屁孩的话，我就喊你作大哥！结果玛丽给我一顿抓，抓得老子人都懵了，怎么防都防不了，连续打了我五个币！”
“你也是傻，当时不是跟你说不用喊了么，你非得喊，我有什么办法？”叶尘回想起当时老何憋得脸跟猪肝一样就想笑。
“那不行！好歹我老何还是有点名号的，还能当王八么？挨打要站稳！”老何义正言辞地道。
“所以你就逼我收下你这个小弟了咯！”叶尘打趣道。
“你这个小子！得老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老何笑骂道，见叶尘吃得差不多了，给他递了根烟，“话说回来，既然那边辞了，过去的也就过去了，今后，有打算了么？”
叶尘摇摇头，“以前就觉着，自己也不用多想，顺着我爸妈的意思混日子就行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现在的想法很简单，随便找个活干着，不需要那么多勾心斗角，不需要我整天带着面具去奉承那些我根本不在乎的人就好，送个快递、当个滴滴司机都行。”
“说什么屁话！”老何邓了他一眼，“老子没本事，当年念书又念不下去，十几岁出来卖苦力，一直到现在，三十多岁，吊儿郎当，你不像我，上个了好大学，又年轻，太阳才刚出山，可别说这种丧气话。”
“有什么区别，我看你过得还挺潇洒呢！快意人生，反正是比我活得快活多了。”叶尘一边啃着鸡爪一边嘟囔道。
老何皱着眉，默默抽着烟沉思，许久，将烟头摁灭，站起身来对叶尘道，“行了，你先在这休息几天，没事去网吧玩玩跟那些家伙一起玩玩，你也没别的什么爱好，就当做散散心，放松一下。也别去找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当时候等我的消息。身上钱还够用么？”
“够用，老何，多谢了。”叶尘诚心地道，今天他来，确实让他轻松不少。
“跟老子还说那个？行，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先走了。”说完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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