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直到现在,陈期都清楚的记得从电动车上滚下来的每一个细节,像是上帝把这一段记忆截取减速不断在她的脑子里巡回播放。
她斜坐在电动车上,手里攥着不锈钢饭盒正在唱陆虎教她的打油诗,唱到“我要炸学校”这句话时,忽然感到电动车一个颠簸导致自己身体有些下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整个人已经滚到了马路中央。
可怜的饭盒挣脱了塑料袋的束缚,被柏油路刮出了好几道伤痕,更不用提穿着短袖的陈期。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包括爸爸,都像是排练好了一样丝毫不为自己停留,电动车走出十几米,他才错愕的回过头,一脸震惊的看着陈期,好像在说——你躺地上干嘛?
才六点半,从姥爷家出来的太早了。
学校附近所有的诊所都没有开门,陈期和爸爸沉默的坐在诊所的门前,不断有路过买早饭的人侧过脸看这对奇怪的父女。
对于陈期来说,那是最漫长的一段冷场。
细细想来,自己几乎没有太多和爸爸独处的时间,碎片一样的短暂画面还停留在幼儿园给爸爸捶背,等着爸爸下班帮忙拿拖鞋,骑在爸爸脖子上看幼儿园演出这样的遥远记忆上。
对于陈期来说,爸爸一直是神秘又矛盾的。他工作很忙,可是有时候却赖在家里看一整天电视;他生气起来很凶,但是对陈望却一直没大没小,从不冷脸;他很喜欢自己,总是和不认识的叔叔阿姨夸自己学习成绩有多好,但是在家里却很少和她交流,即便说话也是淡淡的,找不到话题点。
就像此时,她用余光打量着坐的那样近的爸爸,爸爸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一节烟头上,像是要用目光隔着空气把它点燃。
胳膊很痛,刚刚摔下车时那个完美的三百六十度转体运动其实并不完美,陈期的胳膊肘蹭掉一大块皮,也就一两分钟,整块皮肤都渗透出了血珠,而现在,已经有几滴流到手腕了,她左手紧紧地握着右手的小臂,尽量别过头不去看它。
但依然能感到,一丝丝跳跃的疼痛扎在胳膊上,像是神经末梢争先恐后的复活。爸爸还在和那截烟头做斗争,陈期咬咬牙,把眼泪收回去。
继续冷场,像是上帝忘了给此时的场景加上台词。直到冀文涛从拐角出现,犹豫的喊:“陈期?”
爸爸得到了解救一样慌忙起身:“期期同学吧,你陪期期待一会儿吧,叔叔去给你们买早点。”
冀文涛总是来的很早,他随妈妈一起来学校,因为要买跳绳才和妈妈分开,结果刚从文具店出来就撞见了陈期。
“冀文涛。”陈期看着跑远的爸爸,出神的问,“你爸爸会和你说话吗,在家里。”
一个只有两个选项的问题,冀文涛却沉默了好久才回答,一开头就是:“陈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怎么又是秘密,怎么大家都要告诉自己秘密。
而且看上去不是那种和自己说“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然后转头又去告诉下一个人的秘密。
她所收获的秘密,都严肃郑重。
“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我和我妈妈住。”因为没能回答陈期的问题冀文涛有些自责,“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爸爸会不会和我说话,如果我们还是一家人的话。”
“你们为什么不是一家人啊,他还是你爸爸啊。”
冀文涛摇摇头:“不对,我妈妈说我们不是了,我爸爸有他自己的家人,他有妻子和女儿,但是我妈妈只有我,我也只有我妈妈。”
陈期愣了一下。
四年的时光,冀文涛渐渐长大,也渐渐开始变得合群活泼,虽然无法像陆虎一样和所有人称兄道弟,但偶尔也能开一两句玩笑,只是他对他妈妈的绝对服从却始终一如既往,他妈妈说东,他不往西,他妈妈摇头,他绝不点头。
陈期和他当了四年的同桌,已经是班里最了解冀文涛的人,但她却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真的有人能从骨子里乖巧听话,顺从父母,直到今天,她才终于看到了一点点问题的本质。
陈期对于处理伤口这件事情已经麻木了,这点擦伤再怎样严重都不会有她一年级时受的伤吓人,护士姐姐给她上药,胳膊上全都是白色泡沫的时候,她还能谈笑风生的给冀文涛讲她缝针时候的事情,当然,省略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和医生求饶的部分。
也许这就是长大吧,恍惚中陈期忽然想到了这个。
陈期和冀文涛进班的时候已经上课了,老师看到陈期的伤口什么也没问,倒是安辰和许惟肖一路行注目礼,脸上一圈黑线。
晚上陈期睡下了,妈妈坐到陈期身边:“你爸和我说,你特坚强,摔了就摔了,一声也没哭。”
陈期摇摇头:“其实我哭了。”
她侧过身子,尽量不碰到受伤的地方。
“我爸没看到,他去买饭了,我同桌来了之后我就哭了,等我爸回来我就把眼泪擦掉了。”
“那为什么不和你爸哭?”
陈期神色淡淡的:“跟我爸哭也没用。”
妈妈笑了:“为什么?”
陈期摸着陈小白的毛毛没有回答,她在发现自己与爸爸的隔阂之后又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都可以无条件的对妈妈说的。
比如爸爸买回来的早餐是火烧,放了很多香菜的火烧,陈期很讨厌香菜,但她还是吃了,而不是像和妈妈在一起时那样直白说出——妈妈,我不喜欢香菜。
时间的洪流能让很多事情都面目模糊,日复一日的岁月中,陈期忘了怎样和爸爸相处,而爸爸,好像从来没有学会。
6八
四年级,偶像剧猖狂起来,无数女生心照不宣的名字开始活跃在耳语中,同样开始活跃的,还有班里男生的名字。
比如姜帆。
体育课的时候,陈期和许惟肖坐在花坛边上,许惟肖忽然说:“你看那个姜帆,真讨厌。”
正在编手链的陈期错愕的回过头去,姜帆,陈期和他并不熟悉,只记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好像是英语小组长。
陈期张了张嘴想要回答一句,却发现许惟肖并没有看自己,好像刚刚并没有人说话一样。
顺着许惟肖的目光看过去,是几个正在打斗的同学,正在躲闪的就是姜帆。而许惟肖只是看着,目光随着远处的那个点不时转动一下。
姜帆这个名字,似乎是一个起点,此后,不断有男生的名字在一脸羞涩或是咬牙切齿的女生口中出现。
原本聚集在校门口的轩泽门前不回家的男生,只是为了冲q币或者买超级拉姆,而随着四年级的躁动,开始在某个女生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发出狼嚎一样的怪叫,被起哄的女生红着脸迅速走过,装作没听到身后连绵不绝的笑声和口哨声。然后在走过拐角之后,小心的露出窃喜的笑容。
班里大胆的男生往女生的铅笔盒里放各种文具,收到的女生再三恳求拜托同桌还回去,零花钱充裕的,还会买来巧克力或是棒棒糖。
女孩子们不再是张牙舞爪的小丫头片子,好多女孩开始用零花钱买彩色线绳和水晶绳,把自己的小小心绪编进手链和笔套里。
后排的男生越来越放肆,有时上课都能听到不知是谁的一声玩笑,然后引出一片嬉笑谩骂。
许惟肖在这样的嬉笑中,坐的越来越端正,和陈期去轩泽不再买各种小零食,而是攒下钱,最后买了一把带镜子的粉色折叠梳子。
每次轮到姜帆收作业,姜帆后面的男生都会阴阳怪气的喊许惟肖:“许惟肖,你家姜帆有事儿找你。”
许惟肖往往一言不发,也不看姜帆,只是用一种少管闲事的目光扫一圈起哄的人。
真正等到男主角姜帆出场,配角们已经在台上唱了半个月的戏了。
陈期抱着数学练习册回到班里,刚好赶上个结尾,如果要给这一幕起个名字的话应该叫男女主恩断义绝此生永不相见之类的。
许惟肖和姜帆彼此静默的面对面站着,陈期看到许惟肖对抗的很勉强,再往下看去,发现她手里还攥着撕碎的情书。
男女主站在饮水机前,半米之外围了一圈零散的观众。姜帆微微握着拳头,一言不发的看着许惟肖。许惟肖勉强的回应着着,在做出的强硬姿态下有陈期看得分明的不知所措。
感谢欢乐颂,贝多芬总能及时的拯救尴尬的场面。
许惟肖捏着手里的碎片走回座位,然后将纸片塞进了书包的夹层。
舞台剧随着男主的登台迎来了谢幕。
姜帆再也没有出现在陈期和许惟肖的对话中,只是偶尔上厕所看到迎面走过来的身影,原本和陈期说话的许惟肖会忽然闭嘴,然后拉着陈期快步走过。
陈期从来不曾问过许惟肖姜帆的事情,她一向如此,像是姑姑说她的那样,她总是对什么事情都不太上心,好像要出家的样子。
所以很多关于许惟肖和姜帆的事情,就真的成了秘密。
许惟肖心直口快,是个从小被爸爸妈妈宠大的女孩,再加上娇俏的样貌和不落人后的成绩,让她一直都过得很自在,这样的女孩,普遍活泼心热,也格外重视家人和朋友。
所以她几乎没有事情会瞒着陈期,除了这一件。
她发作业本的时候总会把姜帆那一本格外端正的放在他的课桌上;英语老师叫小组长去办公室的时候她的心跳会漏掉几拍;她神不知鬼不觉的从班主任的学生手册里找来了姜帆的电话号码,即便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姜帆回答问题的时候她会把每一字每一句都听进去,然后在脑中无限循环。
最让她觉得羞耻的是自己的日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jf。
不是姜帆,而是jf。
陈期从不曾问,许惟肖也就无法率先开口,像是讲故事一样讲出这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毕竟连自己都无法正视,连名字都不敢写,写个首字母都会脸红心跳。
在他们接受的教育中,男女生之间的事情,是可耻的,是不能拿到台面上的,是会被找家长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来没有性别界限的男女生之间有了清晰的分割线,跨过去的人,就是大人们常说的不要脸。
在陈期的心里,许惟肖就应该是她所见到这个样子,在收到情书的时候干脆利落的撕碎,这样才比较符合人物的设定和剧情的走向。而不是成天说着“就咱们班那些男生”“真希望班里没有男生”的许惟肖,对男生一直是一脸不屑的许惟肖,甜蜜的和姜帆在一起。
即便这是幸福美好的大结局。
她觉得姜帆早晚会从他们的生命中消失掉,就像曾经她认为许莉莉会消失掉一样,然而徐阳小学到徐阳初中再到徐阳高中已经是一条固定的生产链,只要匹配条件适当,他们会陪伴彼此很长的时间。
而一张撕碎情书的灾难,此刻不过是一颗沉眠的种子。
是种子,就总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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